今夜有雨，我还是回家

今夜有雨，我还是回家

躺在在屋子里，空气感觉比以往的时候稠密了许多，尽管我拒绝这样的空气密度，对我的头疼没有好处，但轻微的咳嗽却也稍稍缓解了许多。

手背上是静静输入我体内的点滴，褐黄色的药剂和绯红的斜阳溶合在一起，我的恐惧和疼痛好似霎时移除了，这股暖流浑然进入我身子的时候，我尽然没有颤栗，有的只是淡淡的消遣，对夕阳的沉浸。

病房里除了我没有别的病人，这几天我算是这儿的“常客”。医生是自家的堂弟，陪我聊了几句就忙于其他的事物。这个小村的医疗站真静谧，透过窗户就是刚刚修建起来的文化广场，一股油漆的涩味又一次弄乱了我的咳嗽和头疼。我再无心思从窗帘的一角凝视夕阳怎样渐渐殆尽，怎样从容地消失在黑魆魆的大山之中。

窗户挡住了外面的斜阳，我的目光落在输液瓶上。蓦然，我才发觉，每滴入我体内一滴药液，就有一个小小的气泡从瓶口冒了气来，它们排列整齐浮在液面，不移动，不焦躁，自己占据自己足以安身的位置，给下一个气泡留足空间，它们随着气泡的个数增加而慢慢变小。

我被气泡的宽容而震撼，它们似乎演绎了人间骨肉亲情，诠释了兄弟姐妹之间诞生的全部过程。

它们安详，我也安详。

小时候我们总在穷困线上奔跑。大哥早早去陕西当兵，母亲一身病恙，好像嘴唇没有离开过药罐子，一年四季很少见到父亲的笑脸。父亲是生产队队长，我想，社员一定受够了他的冷脸孔，而我的父亲直到大包干，一字不识却干了近乎四十年的队长。

每每母亲睡下，她总是侧过身子让我给他掐两鬓，母亲说是头疼，这样用劲可以缓解她的疼苦和煎熬。有时候母亲一人哭哭凄凄，父亲爬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煤油灯下，父亲半秃的头影反映在屋顶，父亲的头颅经过密密匝匝的椽子变得扭曲修长。父亲咳嗽了几下，灯火也随着摇曳了几下。父亲说，不行明天去大医院看一下，怎么药吃了也不管用呢？

父亲所说的药就是大队医疗站赤脚医生开的几粒药片，大都是止疼的。母亲头疼极了就烧一锅芹菜汤，一天三顿拼命喝。母亲得的是高血压，听人说芹菜汤能治高血压，是民间偏方。现在想来，仅仅是民间食疗，根本上去不了母亲的高血压。

第二天天亮了，母亲依然下地，父亲早早去敲歪脖子榆树上的半截铁轨，那是大集体唯一能听到的韵律，一年四季除了过年过节，雨雪天也没停止过。

母亲腋下夹上昨晚爷爷磨好的镰刀。爷爷二十多岁就双眼得了白内障失明，但爷爷磨起刀来那是一绝。均匀的磨刀声是我们家最脆的歌声。爷爷先是上下开始磨，然后指甲在刀刃两面试一下，再开始左右弹几下。这会爷爷才笑眯眯递给母亲镰刀，不用试，母亲知道爷爷的手艺，否则母亲怎么能在三十多人的收割队伍里占居鳌头呢。

盛夏的天气狠毒，母亲还是穿严实了。母亲有一个好皮肤，除了一双脚大，村里人说，不是这，母亲不会嫁给老实巴交的父亲的。

稀稀疏疏的麦子挺立在阳光之下，麦子完全没有了金光，麦芒有的都掉光了，麦子露出半个身子，和村子里张寡妇的破衣裳一样，几乎遮不住羞了。母亲刈麦的腰身和麦浪一起袭来，村子里的婶娘就和父亲开荤：瞧，这麦子前面丰满，后面也丰满，多像“平娃”（我的乳名）他妈的身子，都把“老队长”（父亲的外号）高兴坏了，白天有看的，晚上有搂的。母亲也不绕嘴：咋了，你还嫌你的那褡裢小啊，我看他二叔两把都抱不住哩......

葱茏的日子在母亲和一群婶娘的玩笑中忘记了累，忘记了田埂上还有偷听的蛐蛐蝈蝈，草肩上的露珠儿也笑的一个趔趄掉到地上，摔了个仰面朝上。田埂上还有晾冷的绿豆汤，一碗一碗的盛好了，等待她们合不上拢的嘴唇。母亲在这些玩笑和快乐的劳作中肉体的疼苦也轻身了许多。

下午的天气闷热闷热，西边几缕晚霞撕开乌云，母亲和神娘们扇开衣襟走近溪流，掬一捧清洌洌的水撩在脖子上。汗渍洗净，水面上又多了大片成熟的地脉。不知哪个怀有嫉妒心的婶娘搅了一把，婶娘们嘻嘻哈哈相互往对方的身上撩起水花，嬉闹起来。远处，站在麦垛上的男人们攒足了精神，一叉一叉把麦子码成高高的，能跟到星星。

星星是一盏灯笼，照着男人女人回家。

雨是晚些开始下开的。下雨的时候母亲醒着，母亲使劲推了熟睡的父亲一把。父亲从惺忪中坐起来，父亲把今夜下雨的事儿忘了。父亲披上衣服扑向雨中，闪电映出父亲佝偻的身子。屋里二哥二姐和我惊恐地围在母亲身边，任凭屋顶上的雷声和噼里啪啦的雨声交汇，有母亲的体温，我们很快进入梦乡... ...

望着外面越来越漆黑的夜色，液体还在我的身子里流淌，一个个气泡相互挤压，而后随着药液的下降缩小、崩溃、消失。

又要下雨了！医生堂弟说，今晚就住在我这儿，我们一起看雨，看闪电。

我说，我怕雨夜，怕闪电。

医生堂弟呵呵地笑起来：怕什么，它又不会把你的血压升高。

有人会当心我的血压高，你猜猜是谁？

医生堂弟摇摇头。我没告诉他，母亲就是在一场大雨中滑到，脑出血离我们而去。

今夜有雨，我还是回家。
[ 本帖最后由 曹国魂 于 2011-9-15 21:1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