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之蛊

森林之蛊

为了能活得更好一点，你要找到它，那个森林。

你从那条来的路上跑很远了，还在跑。你不相信那些劝慰的人，说有人挖断了前面的路，或者将你劫持。天将黑下来，明光转瞬就会消失，你看到张开翅膀的小虫子，像游在水里的蝌蚪，仿佛来自梦幻。你遇到的空间，几乎成了虚幻的天堂。

嗨，这多好啊，你终于可以出来了，像从牢笼里跑出来。“那个人在一个黑暗潮湿的地方生活了太久，他快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吧。”你一边走，一边看着地上的影子。然后，你回忆那条弯曲的路，它从一个地势较高，见不得阳光的地方，像一条黑色带子扯出来，直到它和那条宽大的公路连接上，你才发觉那个可以领着你跑的“自由”来到了。

你在那条宽路上，自在地走着，你看着四周，内心朝站立在两旁的树木、建筑物，偷偷微笑。这个时候，这个地域上的一切东西，都有一双监视眼睛。现在，它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发觉，你正在从它们眼皮底下逃跑。从这条宽大的路拐上另一条更宽大的路，向着无限遥远的路上，你完全解除了心头的负重感。

你幻想的那些都在森林里。从路上开始，风都变了，变化成各种颜色，流窜过那些物体，抚摸所有经过的地方。方形的、圆形的、条状形的各种物体，乃至于那些无规则的，它们都有过亲密接触，而其间的声音，挑逗起你内心某些消失的欲望。那些隐形的风又一点点回归到物体上，张开着一张小嘴，像在舔食食物，发出令人心旌摇曳的梦欲。

你到达那里，树木已经不见了。挖掘机，那个笨重的家伙一下下地挖着森林地址上的土。那些树木何时从那里消失的，有些荒谬。它们在你不知的时空里，被砍伐了，你从想象的视觉中，惊悚地看着一棵棵树木倒下，那像是战场上中了枪弹的人。你记得那一片森林，接受过阳光热烈地照拂，你看到，那些树木的消失，携带着自己的影子，被连根拔除。

你内心却被这突兀的废墟强烈地唤起逝去的场景：那年的秋日，阳光全部升起来，你走进树木丛中，那些粗裂的树皮，触及到你的掌心，不是想象的那么冷凉，一丝丝明澈的温暖，传递到你的肌肤上。你的手掌贴紧在树身。细嫩的肌肤和粗老树皮的接触，像时光的对接，像分离的重逢。仿佛中间隔了千万年之久。那一刻，你仿佛看到了前生。到达过你前生的人，把你留在了那个时间里，而一岔岔的时光在那裂开的树皮里老去了。你的手，在这里寻到了你的往事。

那一瞬间，你身体敞开一个缝隙，阳光和树叶都进来了，这些个树木，把自己生长的态势化成了自然造化的木楔，一点点镶入那些缝隙，它们如此贴合、紧密地依偎，像一呼一吸之间，完成了合体的存在与生长。它们在大地沉寂冷凉的气候中，泛起温热的气息。那些在时光错开的相遇，在这里寻觅到了自己的存在。

你看到了，那个诞生过伟大想象的森林，成为了一片废墟的符号。那些熟悉的影像和气息消失的无可名状。你不见了熟悉的人，不见了落日如虹，你丧失了从死到生的复苏之感。在那里，你曾是主角，你演绎过人生戏剧。现在，那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一个时间里的黑洞。

你原路返回，想到自己离开家乡很久了。看到阳光下，镜子里的影子，你知道：那个弱小的人影，没人会注意到它。或者，你走在一条出逃的路上，像一条爬行在泥土路上的小虫子，无声无息地死去。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你离开了那里。你从一条泥土路上，走到了沙石凝结成的水泥路上。

那条路和你的脚一接触，就有了奇妙之感，它那么平实，这使你丧失了一直以来磕磕绊绊的感觉，你觉得，每走开的一步就是一种开阔。你走了很远，一直那么走着，从来没有感到过，行走，多么地具有吸引力。宽阔道路两边的树木和草，一点点拉到后面。第一次觉得，那些植物们不会行走，是多么不幸的一件事情。

车从身边开过去，那些铁家伙们跑这么快。你想不用脚走路的人，不知道走路的愉快。此时，你看到头顶上飞过的鸟，你甚至想：“那些鸟没有脚，只能用翅膀飞，而我们生长着脚，所以必须用脚走路。”你走了好久，前方的森林隐约显现出庞大的影子，那不完全是黑色的，越来越近，森林的颜色由灰而浓绿起来。一种靠近它的欲望，在你体内燃烧。此时，目光可以清晰触及它们了，乌鸦的叫声从林子上空传来，声音里，有隐约的撕裂感，仿佛在破坏林子整体某种宁静。“那里会发生了什么呢……”

进入森林的那条小路，从你脚下一条宽阔的路端分离出去，东西各有分支。你看着那被条隐约的小径，钻进树木里，那里是更多树木的天地。你已经站在林木里了，走了几步，我地上已显现出厚厚的落叶，残黄的、腐烂的，经年囤积的落叶，弥散出新旧交的腐化气息。你迷路的意识忽然阻止在那里。四处探望后，你站立着，屏息、倾听。

落叶在一个敞开的空间里，璇风着奔跑着，突然就混乱起来。那是动物在奔跑，或者它们在追逐。它们熟悉这个庞大的森林，它们有着熟悉的方向感，而你作为一个闯入者，很可能将迷失在这个丛林里。你对方向感失去了自信。“你听到了一些声音，猜想它们是松鼠，还是山羊，抑或是野兔或者是野狼？！”这条小路的远处，仿佛人影晃动。你确信没有看到动物们，只觉得，那个更远的地方，一定有什么人。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小路消失了。密林的地面上，没有了任何动物和人的脚印。头顶上，有沙沙的声响。你顺着声音向上看，树叶在晃动。“那是风在摩擦树叶。”你安抚了下不安的内心，去看前方。四周已没有了光，树木太过密实，所有可能的光都被遮挡住了。

暗淡的黑色，在寂静之中，仿佛酝酿着某种侵犯。风在这里面钻来钻去，树与树之间，树叶与树叶之间，有大量的缝隙。那些细微的声音，有一种神秘而锋利感，在周围穿梭。而这中间，动物的声音又在远处响起。声音是从动物的嘴里发出来，深远而悠长。你仿佛看到动物们发声的样子：它们昂头，伸长脖子，一张洞开的血红大嘴里，闪着雪白牙齿的光。

远方的树与树之间间，两个移动的影子，朝这边过来。这两个奇怪的影子，你看不到它们的脚，却感到它们在像人一样走路。它们移动到一截倒地的树木旁，那树木挡住了它们。瞬间，那两个影子移动的方向，发生了改变。此时，你想起了多次做过的梦，总有一个追赶你的人，在你背后弄出悉悉索索的响动，你在那声响里拼命奔跑，而你始终跑出那种声音，直到你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在你大脑陷入梦中场景而游移时，那是两个人影，仿佛牵着手，朝着那个方向快速移动，几乎是漂移着朝那里去，渐渐的，那两个影子，又重叠到一起。最后，它们从密林中消失了。

你回过神来，站住脚，你看到外部落到林子间的细碎阳光了。一切突然安静了下来。你站在那里，寂静中，听着一些细小的声响，微弱的风流连在枝叶间，新鲜的植物气息，重新从地面上苏醒，它们变得浓烈起来。那声息是一口巨大的呼吸，像离世的人，重又返回世界。你疑惑不解：那两个影子在这个丛林里出没，它们是人还是传说中的鬼魂？！你很遗憾没有看清楚它们的脸，更无法知道它们的表情。其实，你内心惊恐那样游移的影子，那个不确定的世界。你想到：如果自己向那里走远了，怕是看不到自己了……

你一直这样走着，遇到过被砍伐的森林，见证过它们的过去。一处森林消失了，它们成了回忆，虽不是你的情愿，但你仍感谢过它们带来的无限生机。你知道，在这里时间才是真正的主角。从那里离开之后，一定还有另一片森林等着你。除了你见过的小动物之外，那里应该还有一匹马，或者一匹狼，像你不断遇到的多个陌生的面孔，它们把世界隐秘的一些地方，逐渐打开，给你看。

2014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