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裂音

印象：裂音
A
“时间的刻度”是一个让人沉醉的词组，我默默地闭上了眼睛，细若游丝的震动触摸着我的耳膜，莫扎特的打击乐，被弱化的打击乐，但无法弱化音乐对于灵魂的撞击。应该是镌刻在记忆深处的旋律与灵魂的撞击，它是柔美的，它已不止于柔美，时间在它柔美的外面包裹了一层与流逝的时间对抗的硬性。音符飘出了窗子，依附着天上的云，刚出岫的云。当音符长时间地依附于那些云絮后突然坠落，在我的书桌上震碎，我听到了时间碎裂的声音，尖利的破碎，震破耳膜的尖利，然后是弱化尖利的柔软。
时间，只能通过凭借的方式才能感知。在我对那些物事表面的一些细节进行拼接的过程中，我发现时间对于事物的侵蚀都有着刻刀一般的随性与力度，时间用锋利把物事原来的形态篡改。童年的记忆经过时间的堆积与侵蚀后，已经斑驳破碎，我甚而已经无法清晰地分辨出哪些事情是发生在我身上，而哪些事情又是发生在童年时的玩伴身上。童年时候削出来的陀螺表面的纹痕应该就是时间的表象，光滑而丝毫没有凝滞的痕迹，当时间遭遇了人或者物的时候，时间才在人与物的情感空间里流露出滞重暗哑的一面。我用一根很细的麻绳在陀螺的尖锥上面的地方缠绕着，然后用力一扯那根线，陀螺就开始在够它旋转的场地里旋转着，直到那股借助于麻绳的力在旋转的过程中消失。在我的印象里，我的陀螺总是经受不了那些童年时候玩伴的陀螺的撞击，陀螺与陀螺只要稍微一碰，我的陀螺颤巍巍地颠簸几下后就倒在了那些由尘埃悬浮的空间里。
在时间面前，事物所呈现的远远多于现实，或者远远少于现实，绝对无法与时间持衡。我家对过去的那片山坡上堆满了破碎的陶罐，村里的一些人在自家地里干活的时候，一镢下去，潮湿润泽的泥土凝固在镢头的表面，村里人绝对不会料到一些陶罐开始在泥土的深处被镢头唤醒。那些陶罐里贮存着骨灰，骨灰早已化作一滩腐臭的水，阴暗的，睡眼惺忪的。陶罐被村里人扔到了田地旁边的空地上，没有人去猜测那些陶罐的历史，没有人去猜测那些陶罐存在的时间。陶罐的碎片堆积在那片空地，尖利而刺伤眼眶。我在来到那个山坡上的时候，仔细端详着那些破碎的陶罐，那些腐臭的水早已被阳光与空气吸干，我开始拼凑着那些碎片，我意识到自己是无法把一个陶罐完整地拼凑起来的，即便拼凑起来也已经不是完整的。在我试图拼凑一个陶罐的过程中，我看到了陶罐表面的图案，线条的交错，线条的繁复，线条勾勒出来的图案里面隐藏着的绚丽，陶罐表面的裂痕无法把线条之间的勾连彻底吞噬。一种暗示与表达时间刻度的事物开始出现在我的面前，在金木水火土的熔铸下，一种使时间得到准确的表达与丰盈的美感的事物在那个山坡上泰然自若，它在等待着发现与挖掘。
泥土贮存的是陶纹的美，而镢头在与泥土发生神圣的媾和时，残忍地把深藏多年的美唤醒并彻底击碎，镢头无意间赋予了自己暴力的性质。在我呆在山坡上的很多时候，我听到了风从那片空地上吹过，风扯着枯草的声音，细微的沙哑声，而这种声音总是轻易地就被忽略，但风吹过那些破碎的陶片发出的声音却无法被我忽略。我听到了一阵接着一阵拿着酒瓶对着风时所发出来的声音，在呜咽，似乎那些陶片都暗藏着一段凄伤的恋情，青年与青年隔河相望却无法在一起，似乎又不是呜咽而是一种吟唱，曾经在滇西北的某个山坡里听到过的吟唱，沟壑爬满了整张脸，泪水掩面，脚印颤抖，对着天与地祈求着某些东西，东西往往只限于精神层面。
B
在很多时候，我一个人独处。安静的背后潜藏着的是一些淡淡的不安与孤独。整座教学楼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因恐惧与一些另外的复杂情绪而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书桌上摆放着的东西杂乱无章，书桌已经不仅仅是书桌，上面摆放着一个用来积存硬币的咖啡罐，里面存放着的不只是那些硬币，还有一些一毛一毛的角票，还有一些卡，饭卡，会员卡，银行卡，借书证，学生证，身份证，在很多时候那些证件都在罐子里安然入睡。如果把那个罐子扔掉的话，我将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到处奔走，甚而在奔走的过程中无法让别人相信我就是我，这样的情形在这个城市绝对会发生，这样的情形在我生活着的那个村子里将不会发生。我刚刚在睡梦中醒来，梦就是我在为自己的身份而辩解，而结果却不解，这往往是梦的结局。
凌晨五点多的时候，空气是冰冷的，用热水器热着冻结了一晚的水。披了件厚点的外衣坐在书桌前，听着水被烧沸的过程中声息的变化，由微弱到哧哧嘶响。楼道里那不眠的落灯正把黯淡的光折射进屋子里，被暧昧的光扫射着的书桌同样透露出几丝细微的迷离，翻开书本的我看不清书里面的文字，铅字杂糅成一团。我无奈地把书本放下，靠着椅子，凝神屏息，尽量避免没有必要的嘈杂，毕竟宿舍里面的人还在睡梦中。我的身子开始遭受着世界的气息的侵蚀，我发现身体里面的一些细胞依然是沉睡的，而有一些细胞却已经从沉滞中苏醒并敏锐地把捉着世界的光，我正把捉的是从楼道里折射进来的光，即便最后我的努力因为那些书本上模糊不清的文字而宣告失败，我依然沉迷于那些幽暗的光线之中。我已经来到了一座脱离漆黑的夜的城市，这座城市里的夜是醒着的，永远醒着，永远醒着却会在偶尔之间眨巴一下眼睛，与眨巴相互对应的是夜的疲惫，有一些人就让自己在夜的疲惫下更加显得疲惫。我曾经来到那条据说冲彻着堕落与下流气息的街，我看到了一些人在疲惫的夜色中昏昏欲睡但依旧强打起精神，面对着另外一些同样疲惫却无法消解欲望的人。在KTV里面叫嚣着的声音里我听到了无法消除的疲惫，声音沙哑而绝望。
一个廉价的镜框里面夹着一张几年前的照片，只有很仔细才能把镜框中围拢着的画像与现在的我连接在一起，那张照片透露出来的恰恰是一种与漫漶的时光相互对应的光泽。漫漶是时间的一种常态，当我在回想我过去的时候，记忆总会模糊不清，即便是一些很清晰的记忆都会让我无法坚决地把它与自己联系在一起。在无意间发现时间所散发出来的漫漶的光泽的时候，我开始沉迷于对旧日时光的描述与拾掇，我的笔下开始出现村子对面堆满陶罐的坡。同样因为漫漶的光泽，我开始伸向一些城市与乡村。当我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总会定期去医院，在医院里我同样看到了那种光泽的弥漫，在病痛的背后总会深埋着一些更痛楚的灵魂的碎片，当面对着病痛的时候灵魂往往是迷茫地纵深。
我总会一个人来到那片竹林，铺开稿纸然后在上面随意写上一些词语，然后用线条对那些词语进行圈圈画画，然后用一个箭头指出另外一些词语。词语与词语开始被圆圈与箭头勾连成一个图表，在从某个词语到某个词语的距离里暗含着一些句子，是关于我的体验层次的。在那个时间段，我沉湎的是以语言组构而成的世界中，沉湎以一种漫游的形式，同样在沉湎的过程中我感到了细微的孤独正触摸着我的知觉。语词的丛林开始在我的周围庞杂密集，我开始寻觅着走进丛林与走出丛林的途径，而在很多时候，横亘在面前的是许多条大大小小弯弯曲曲的路径，我总是在很多次的迷失在语词的丛林然后才气喘吁吁地走出丛林。
C
在语言的丛林里徘徊的过程中，一种接近蒙昧之光会穿透那些竹叶砸落在我的身上。竹林里筛下的阳光是细碎的是幽暗的是一种接近蒙昧的光。“一面铜镜”被几个圆圈圈住，那些圆圈刻意圈成铜镜的模样，然后被箭头勾连出来的是“光”，“一种暧昧的光”。在“光”字的旁边我用碳素笔点上了一些细碎而密集的光斑。
“一面铜镜”出现在某个乡村。“一面铜镜”出现在了我所在的那个村子。在我所在的那个村子，每当村里出现一个拿着铜镜的“巫师”的时候，人们会毫不怀疑地围拢上去。铜镜总是被巫师放置在上衣口袋里，在阳光的照射下，铜镜会穿过衣服的阻挠与阳光汇合，折射出一些幽眇而刺人的亮光。那个巫师口中的念念有词，与铜镜在正午的光线中所折射出来的照在人们的身上，或者村里的各个角落里的光线相互对应。二者之间似乎有着无法缺失的连接。我曾经试图听清那个巫师在嚅动嘴唇下的言语，在很多时候总是徒劳，有几次我甚至只看到了那个巫师嘴角流露出来的暧昧的几丝微笑。他（她）的笑容是无法揣摩的，也是不可以揣摩的，据他（她）事后所说的来对应的话可以发现他面露笑容的时候，他正在进入一种与神或鬼交流的境界。现在反过来去猜测那个巫师的笑容，我感觉是由于巫师本身处在一种蒙昧的境地之中，他（她）可能在那个做法事的过程中也在对自己的行为进行着怀疑，所以那些笑容应该是蒙昧之光的囤积。
而与巫师所做的法事相对应的是消灾除病，有些灾与病是看不见的，有些灾病是必将将要降临在人们身上的。这让人处在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之中，这种必然只能让人必须相信一个巫师的话。而有时那些灾与病果真就消除了，有时却依然存在着，无形与有形的消除与依然存在，但这丝毫没有减弱人们对于巫师的信任程度。那些巫师是很自信的，人们从未产生过对他（她）失去信任的时候。似乎那些没有消除的病疾既与巫师有关，同样与主人的虔诚程度有关，这样便有了多次的请不同的巫师来家里念念有词，且把那个过程看得特别庄重，在那个时候像我这样的小孩是很少有机会聆听巫师的念词，那个过程往往选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那个时候村里的许多人都已经入睡，而我早已入睡并做起了一些荒诞而美妙的梦。巫师有着猜疑的本事，猜疑是巫师的本性，猜疑的性质必然让那个所谓的法事带上嫉妒、仇恨、暗算的意味，他会在凝神静默中忽然冒出一句惊心的话，是某某害你们、是某某嫉妒你们、是某某借助于他人之手暗算你们，这里的借助他人引申出了另外一个巫师，最后法事的进行转化成了巫师之间的斗智斗勇。而在面对着巫师的言语，每个人都表现出深信不疑的虔诚，直到现在人们依然对巫师的言语确信不疑，只是巫师的数目已经寥寥无几。在面对着巫师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一丝蒙昧的光正穿过窗子折射在炕上。
我家里来过好几个巫师，其中有一个年龄三十多岁，坐过牢，骑一匹红棕色的马在乡间到处漫游。那个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骑在马上在乡间的土路上狂奔的情景，一股浪漫的埃土在我的眼眶里升腾为天空中缭绕的云，卷起的灰尘与纵奔的马组构成了一幅具有浓烈的浪漫气息的画。当我们一群人围拢着他在村子里到处走的时候，我发现坐在马匹上的他竟流露出了小孩子一般的得意。我一直都不把他当成一个巫师，而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在乡间漫游的隐者，我无意间触摸到了那匹马的气息，在与那匹马对视的同时我对自己的想法坚信不疑。在面对着一匹马那纯净而深邃的眼眸的时候，我已经把那些关于蒙昧之光的制造者与观赏者之类的想法抛开了，我的面前就只剩下那双神性的眼睛，我的面前就会出现家里的那匹坠下悬崖的马。那匹马在它坠下悬崖前的一小会时间里，它已经预知到了自己正接近死亡，有这种想法可能是由于那丝蒙昧之光折射在炕上的同时射到了我的身上，但家里的那匹马在我哥赶着它过那段悬崖的时候，它站定在路上并有转过身的想法，但被我哥抽了几鞭后，它继续朝前走着，走着走着就坠了下去。也许，这只说明动物对死亡的感知比人类对死亡的感知更加敏锐而已。
就因为马的缘故，我开始注意着一切动物的眼睛，我在动物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只剩下骨骼的自己，一个被情感湮没的躯干。当我来到故乡的那个野地的时候，有时我会发现一些动物正在注视着我，与平时我注视它们的眼神相类似，这让我感到很震惊。也许，它们正在对我进行一定的猜度，就像我对它们进行猜度一样。当我的目光与它们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我往往无法承受那一双双透彻的眼睛。在那些目光中我看不到蒙昧之光，而是一切洞明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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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李达伟 于 2010-9-9 12:1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