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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琐忆

2020-09-17抒情散文老咪
琐忆     读完老同学大光的回忆文章。一些随风飘散的记忆,又象散落的落叶,被拾了回来。本拟象宝黛一样,或投入水中、或埋于土中。现代科技的发展,实在出人意料。象我这样的懒人,亦可躺在床上,享受写作的乐趣。故把这些残叶,留在手机里罢。《梅花》

琐忆

  

  

读完老同学大光的回忆文章。一些随风飘散的记忆,又象散落的落叶,被拾了回来。本拟象宝黛一样,或投入水中、或埋于土中。现代科技的发展,实在出人意料。象我这样的懒人,亦可躺在床上,享受写作的乐趣。故把这些残叶,留在手机里罢。
  《梅花》和《大林》两篇,让我产生了写作的欲望。二人均已作古,本不该唐突臧否。但二人鲜灵活现的形象,让我技痒难抑;二人的是非恩怨,引人深思!
  梅和大林是我高中的同学。
  梅既不下象棋,又不打乒乓球,处得也是一般。当年,支援农业是重中之重,学生更是经常下乡。学生的劳动表现,被列入考察的内容。一次下乡,工作是背稻谷。我正奋力表现,累得汗流浃背时遇到梅。梅见我如此卖力,就把我带到别人看不见的一小土包后面,说歇一歇。然后,四仰八叉地躺着晒太阳。几次催他说:"别人都背了几趟了。"梅说:"不急。"直到太阳快下山,收工了,我俩才背起稻谷回来。过了不久,班上调整坐位,我和梅成了同桌,梅的后面是明(吾班之才女也)。一次,梅问我:"看你也不怎么用功,成绩还可以,有什么诀窍?"其实我读书是信马由繮、随心所欲,上课常思鸿鹄将至,基础也不札实,有何诀窍?不象其他同学,上课记笔记,下课整理资料,功夫了得。那时的学校生活不象现在,一下课,吹的吹、拉的拉,有的下棋,有的干脆在课桌上打乒乓球。梅什么也不干,只是有一次,在一幽静的地方。梅操起一架胡琴,拉了一段《二泉映月》。正听得入神,他作了个高把位的滑音,嘎然而止。一副小技不足道的样子,令人佩服。
  梅练达老成,比我成熟得多。我当时实在懵懂,高二时,云鹤与我同桌,有一次剃了光头,我只是觉得有趣。直到下农村前,阿竹印发了闻名全校的《兰竹歌》。我才恍然大悟,此兄当年是为情所困也。一次,我问梅:"立早章为什么常与弓长张在一起?"梅笑笑说:"人到无聊时,百事可为"。我还是不太明白,还想问,见他"笑而不答心自闲",只得作罢。
  梅是运输总站子女,家庭成分是工人。他的光荣出身,让他占尽先机。他能力颇强,高一时,就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在学校很有名气。其实,我覚得梅很随和,没有一点架子,从未想到他是学生会主席。
  大林常和我下棋。每次下棋,总是吼着:"自出洞来无敌手"。我以为,他是造先声夺人之势。过了很久才知道,所谓"自出洞来无敌手"是一本古棋谱之名。是老水(时乃下关棋王)秘授大林的"武功"秘籍。加之大林天资聪颖,下起棋来自是胜多负少。大林在数学方面确有天赋。你做了一道难题,正暗自得意时,他会在旁边冷冷地说:"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冬天,他常穿一件皱巴巴的长大衣。故被同学戏称为为"孔乙己"。
  大林是家里的老大,孝顺父母、照顾弟妹。大串联时,带着自己的弟弟三林,和我及老白、老水、阿庆、沙沙一起步行串联。途经昆明、贵阳、桂林、梧州等地,最后到达广州。出发前大家信心满满,制作了一面大旗,上面拓印上毛主席手迹"不到长城非好汉"。途中有驾驶员停下车,邀我们乘车,大家坚持不坐车。一次,在贵州境内,走到半夜,大雾迷蒙,又冷又饿,只好在路边道班工人堆碎石的小石屋里挤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薄雾散去。数十米外,竟是炊烟袅袅、绿树成荫,一派生机的小镇。到了广州,大串联停止了。本可以换返程票前往北京,毕竟书呆子一群,只好铩羽而归。
  大林家是下关人。下关地处滇西要道,地形狭小。解放前商铺林立。据说,当年龙云打张汝义,把张汝义赶跑后,途经下关。下关商界欢迎龙主席,场面颇大。龙回昆后,把下关视为膏腴之地,税收加了几成。这里的居民,自然是经商做生意、开店栈。父亲行医多年,刚解放就参加了政府工作,为筹建市人民医院,真是废寝忘食。当时是供给制,母亲为一家人生计,开了家小文具店,起名为"新建设文化用品店"。对新中国的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希望。我和大林及许多同学的家庭成分,自然被定为工商户。随着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工商户"这种职业称谓,竟成为剥削阶级的代名词。在一次班会上,大林那件皱巴巴的长大衣,竟被同学指称为"沾满了劳动人民的血"。一向老成持重的老白,在一次全校大会上,激动地跳上讲台,大声地说自已是木匠的儿子,语无伦次地把自己比作《红与黑》中的于连。一向亲密无间的同学,分成三六九等,红与黑成为同学之间的一道鸿沟。
  高考临近,我正为没有准备好的功课忧心时,停课了。
  学校里,一些被称为"老运动员"的老师,被纠出来批斗。街上开始"破四旧"。当时已公私合营多年,一些老字号的老板还被拉出来,戴上高帽子游街。我家隔壁院子里,古瓷器被砸了一地。家里有一对有牡丹花和梅花鹿图案,上面写着"富贵花开、鹿寿延年"的彩花瓷花盆。母亲把上面的"富贵"二字,用砂纸小心地磨掉。大哥是书痴,多年收集的一筐古本线装书,被他东藏西藏,均不放心,最后藏到他上班的刋刻社。反被派驻的军代表搜走了,令他懊丧不已。西洱河里,满河杈飘满了民国时期的旗袍、西装、高跟鞋。大街上,一些自封的"革命者",拿着汽水瓶,满街追逐女孩子,抓住一个,就用汽水瓶往裤脚里塞(当年流行小裤脚),塞不进去,一剪刀把裤脚剪开了,脸上露出得意的淫笑。一女教师,家里搜出几十个乳罩,竟轰动全校。让人想起一个笑话:一人进商店,不识乳罩为何物。对售货员说:请把那顶双胞儿子的帽子借来看看。
  我被分到"红写组"。每天在校园内的墙上写大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等。
  弥渡发生水灾,同学们到弥渡银街区救灾。我和阿曾、牛二,及十来个"红写组"的同学,被分派到新街区写大标语。阿曾喜欢写仿宋体,我爱写方头体。牛二写的字,一钩、一撇、一捺,均要写得如刀削一般,异常尖锐,因根正苗红被任命为组长。
  每天在绿竹掩映的村庄里,写写画画,吃着汁白汤浓的大芋头汤和油炸泡辣子,日子过得真爽。一天,牛二突发奇想,我们也要革命、破四旧。他把想法和区里的领导说,区领导竟叫我们去打狗,说下乡时常被狗咬。我们拿着锄头、棍棒走进村里。大狗早跑得无踪无影,见一小孩正在和一只心爱的小狗玩耍,牛二一把抢过来,抛上空中,用棍子生生把一条可爱的小狗戳死了。小孩哭喊着:"我的小狗,我的小狗",哭得气厥。
  我们又到一农户家,是一户中农,区干部说他家鼓捣鸦片。进入院内,青瓦白墙、鳳尾森森,想是土改时分到的房子。只是瓦当上,竟有"十二角星"的纹饰。几个人上去,用锄头棍棒打个稀烂。进入室内,翻箱倒柜,搜索鸦片。牛二在库厦里的一个罈子里,拿出黑漆漆的一坨东西。兴奋地大叫:"鸦片。"那个高大结实的农民,小心地说:"这是杨梅酱,不信你尝一尝。"牛二又从抽屉里找到一个方型的手电,上有虎头的图案和一些外文字母,手电的棱角都已磨成黄铜色。牛二说:"这是四旧,应该没收。"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说:"这是照亮的东西,怎么是四旧?"牛二说:"我们是革命行动"。"革命?"老人听到"革命"二字,迷离的眼睛泛出光来,毫不畏惧地大声说:"我们当年也是革命。我们放足、剪辫子。"我正从抽屉里翻出几本小册子,一本是《步兵教习》,一本画着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表示军号的声音,诸如前进、后退等等。我趁牛二和老人儿子纠缠的时候,和老人交谈,才知道老人是反袁护国起义时,蔡松坡、唐继尧麾下的士兵。当时,云南全境起义,只有保山、永平没有"反正"(老人语),老人奉命去征讨,腿部受伤。只能上坡,不能下坡,故返乡务农。听了老人的讲述,让人肃然起敬。可是牛二仍在和老人的儿子纠缠不清。其实老人家中,真是家徒四壁、别无长物。那个手电就是他家唯一的电器了。最后老人的儿子说,老人固执,等他劝劝他,再把东西送来。才不了了之。
  回家后才知道,辛劳、坎坷一生的祖母已弃我而去。正在"破四旧",不能出殡发丧。只是请了几个农民,天不亮,就悄悄地抬上山,草草掩埋了。下乡前,沉疴多年的祖母叫我帮她挪动一下身子,我抱起她那轻飘飘的身躯,有种飘然欲仙的感觉。看到人去床空,无限哀思涌向心头。
  祖母生于光绪八年,经历了三个不同的时代。自幼缠足,婚后随祖父在宾川经商。据说,虽是小脚,骑马很利索,奔波于大理、宾川一带。育有一男一女。后遭巨变,祖父在回大理办货途中,被宾川大营的一个保长勾接土匪,杀害于宾川观音箐。祖母遂回大理,靠卖咸菜,含辛茹苦供养两个子女。常常不无骄傲地对人说:"我靠卖咸菜,供出了两个医生。"祖母不识字,能识大义。抗美援朝时,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一个金元宝,捐献给国家;她又是极普通的家庭妇女,物质匮乏时期,听到流言,竟颠着小脚,抱回了一大筒盐。让父亲在单位上受到责难。我还依稀记得幼时,她讲的百里奚的故事和在我耳畔吟诵的"五羊皮"歌:"百里奚、五羊皮,可记得,塌锅菜,煮小米,灶下没柴火,劈了门闩燉母鸡……"
  学校里,好像只要是你喜欢的老师,都成了"牛鬼蛇神"。
  一天,校园里出现了第一张大字报:"范某的右派帽子应重新戴上"。范老师是我最喜欢的老师,一向上课心若旁骛的我,只要是范老师的课,总是铆足了劲。范老师常说:"你要给人一碗水,自已得有一桶水。"可见课前准备的充分。课堂上气氛活跃,学生的思路都跟着范老师的粉笔头在转。本来枯燥的数学课,却让你的心在飞翔。对学有余力的学生,范老师更是悉心指导,大林就是他的骄傲。
  好的老师就是能让你的心灵插上翅膀。教语文的李老师,原来是大学讲师,一次讲杜甫的那首被称作"千古第一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时,念到高兴处,竟手舞足蹈,咏唱起来。使人倍受感染,畅快之极。在讲到《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跳潭自沉时,他作了一个手势恢谐地说:"一个5311"。当时正放电影《女跳水队员》。后来,成了他污蔑新中国运动员的罪证。他的夫人,不知是戴了什么"帽子",早已赋闲在家多年。被一群学生拉出来,在校园里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浑身上下用报纸裹成水桶一般,极尽汚辱之能事。
  吴老师是高二时的班主任,华东师大历史系毕业。讲课时非常谨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上课就叫合上课本,然后一字不差地照着课本念。平时对学生关怀备至,谨言慎行,有时讲讲上海的建设成就,和同学们处得非常融洽,颇受学生爱戴。但那帮想从鸡蛋里挑骨头的家伙,无中生有,也能下手,(不象范老师,大辫子一条,一拽就拽出来。)竟炮制了"二十班反革命集团"的事件。想他当年,青年才俊,伉俪夫妻,喜得千金,学生拥戴。不被泯良的羊牛、曲蟮之类恨得牙痒痒才怪。当时学生的任务是看守"牛鬼蛇神",吴老师被隔离审查。一天,我被安排去看守,手里拿支上体育课练刺杀用的木头枪,吩咐不能让任何人接触。过老师回来了,我示意她不能进去,她沉下脸说:"难道喂孩子的权利都没有了吗?"说得我一脸慚色,赶忙退到一边。我是后来才听说,他曾经自杀。想起父亲在困难时,为安慰我说的一句话:"人生如戏,有时要你扮演一个丑角。"话虽辛酸,但也不失为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吴老师追求完美,我曾到过他家,书架上的书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就象从来不看一样。在受到打击时,几欲崩溃。
  杜老师没有上过我班的课,但听三哥讲过他许多幽默有趣的事。嘻笑讥讽、直抒胸臆。恨不能亲聆教诲。一次,派我和一个女同学在他楼下守了一夜,防他跳楼。其实,既称老运动员,岂能轻然言败?他终于跑完全程,当上了州政协主席。
  那时,校园里真是"风景独秀"。一群学生围着几个"牛鬼蛇神"老师,看他们干活。王老师拎着一桶泥敷墙上一个烂洞,怎么也敷不上。陈老师来,把木工房里的锯末拌进泥里,敷上了。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陈老师曾当过美军翻译,恨不能跟他学英语。当年,反美抗美,"美"字看着一点也不美。总是和"美蒋特务"、"美帝野心狼"联系在一起。一首儿歌:"大雨大下下,小雨我不怕,我怕老美打电话。"让我老解不透。一次和三毛的舅舅打麻将,问他:"为什么怕老美打电话?"他不加思索地说:"老美讲话叽哩呱啦,听不懂。"啊!原来如此简单。
  当年的下关中学,汇集了许多有学养的老师,孜孜以求培养人材。
  记得初中时,我和好友彪在一空教室里,拿兰球当足球踢,踢得墙壁砰砰直响。突然听到李主任那浓厚白族腔的普通话:"好花开一山,烂木头滚一箐"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们急忙从后门溜之大吉。老教育家就是厉害,点到为止,一点也不使你难堪。那象现在,老师高自位置,又是罚站,又是请家长,还要办家长学习班。家长都被搞得疲惫不堪,何况学生乎?
  听学长讲,教高一班的杨俄文,带着学生到河边,对着流水练习弹舌音;王化学,学生喜欢听他的课,有同学把元素周期表谱成歌曲,考试时竟有人哼唱起来。还有景春、祖德、星群等,真是群星璀璨。在这样的老师门下学习,如沐春风、如享阳光,受益匪浅。
  到北京参加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代表回来了,他们都是根最红,苗最正的"红五类"。在全校大会上,扯着衣襟,万分激动地讲述,见到毛主席时"心都要跳出来了"的感受。
  街上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灯光球场里,一队队打着各种旗号的战斗队在对唱语录歌。他们表情严肃、情绪激昂、挺胸昂首,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这边唱:"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另一边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红旗招展,歌声嘹亮。想那劫夫也是大才,一段段平铺直叙的语录,被他谱成曲里拐弯的歌曲,也蛮好听。
  一天,在州印刷厂门口。一队州政府官员排成单列,从政府小礼堂后门鱼贯而出。领头的是州长欧根,竟被一小个子年轻人用手钳拧住鼻子,他个子又高,只好佝偻而行,也不知带去什么地方。一时间,政府部门瘫痪了。
  阿竹听说,有人从地委大院拿了许多书。就约我和大王去地委大院,那是一座精美的白族三方一照壁的院子。我们到一漏角楼上,翻窗进入藏书室。里面一片狼藉,真是"可怜大地鱼虾尽",书籍早被洗劫一空。阿竹喜欢画画,从丢弃的画报里撕了一些国画,大王撕了一些图片。我在墙角找到一本高尔基的《在人间》和一本梅林的《马克思传》,也算不虚此行。
  大串联结束后,学校里几乎每个班都组成了造反组织。名字也很怪:"鬼见抖"、"风城怒火"……,还是我班同学起得好,叫"秋收起义军",我们班一下子就有了几个"军长"、"副军长"。反正三、五个人就可以组成一个战斗队,又无需注册,想起什么名都可以。
  我实在是找不着北,好在没有人管你。每天看看大字报,就到西洱河里游泳。
  过了不久,造反派分成了壁垒分明的两大派。八派的"四二O",以老市区和振兴饭店为中心;炮派的"大联合",以运输总站和苍山饭店为中心。双方架起高音喇叭,互相对骂。继而发展到石头、砖块,棍棒交加。老百姓都知道,"四二O"一播"葵花向太阳"和大联合"一播"解放军进行曲",新的一轮武斗就开始了。社会上本不乏好勇斗狠之人,又无约束,以至发展到流血冲突。双方都以泄愤为目的,你打死我一人,我还你更甚。残忍程度超乎想象。在苍山饭店武斗中,为报复支边工人,抓住一支边工人,竟把手榴弹绑在其身上,炸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导致支边工人组织人到下关复仇。"大联合"得到支边工人的支持,又从396库拿到真枪实弹,真是如虎添翼。三哥的朋友在新桥试验自制的土手榴弹,把一只手炸残。飞出的一小小弹片直击站在旁边好友的心脏,令其当场毙命。
  "四二O"一支名叫"风城轻骑兵"的小分队,开着几辆车到清华洞"抢武器",车上爬上了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守库的战士示意不能用明火,另一战士启动脚踏发电机,库门洞开。一伙人拿到机枪、冲锋枪、各种弹药,兴奋得开起车一溜烟走了。几个只顾捡子弹的孩子,第二天才回到家。把弹头敲了,卖铜换叧花钱。
  虽然到处乱哄哄的,生活还是按固有的轨迹运行着。一天,我到西大街电厂宿舍。听到二楼有人举行婚礼,是三哥的朋友齐结婚,新娘是我班的同学淑。两人被一群工人老大哥围着,中间用红线吊着一个苹果和一颗水果糖。工人老大哥齐声喊:"阿齐哥、小淑妹,吃一口、亲一口。"淑挺着大肚子,略显尴尬,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依然饱含着幸福。我想她肚里那孩子,就是后来嫁了缅甸高官,当了七姨太的那人吧?听传闻,齐曾用手枪威胁过范老师,演了一场"横枪夺爱"的闹剧。其实,齐也是有担当的男人,淑既已委身于他,也是好事。只是后来齐因武斗入狱,两人分手,也是无可奈何。多年以后,我在下关菜场遇到齐。他依在辆摩托车上,身边站着一女子。他高兴地告诉我,淑被他女儿带到加拿大旅游去了。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四二O"广播站离我家大近,讲话的声音就象电影《神灯》里巨魔对阿拉丁讲话一般。一天,我还躺在床上,天空中传来"我是肖槐,我是肖槐"的声音。是被"四二O"抓住的"大联合"主要头目肖槐向"大联合"播音,表示自己还活着。可是没过几天,还真把肖槐给杀了,气氛骤然紧张。加上武斗中打死了几个支边工人。"大联合"举行抬尸游行。眼看市区要变战场,老百姓纷纷逃离家园。我们一家,也搬到关迤"大中丞"排坊旁的一院子里。父亲说,那是抗战时,躲空袭警报住过的地方。
  下关因一千多年前的那两场战争,被称为古战场。斜阳峰麓的将军洞,供奉着因兵败沉河的唐将军李宓。穿着宽袍大袖,慈眉善目,一副文官打扮,那象横刀立马的将军。只有座下那身着甲冑,骑着白马,被称作五将军的李宓的儿子的塑像,才使你嗅到一点战争的气息。一个敌方败将,被当地白族奉为本主,其中缘由,也是众说纷紜。市区天宝公园中的"万人冢",埋葬着杜甫《兵车行》中,那些被强征的士兵的尸骨。明代名将邓子龙的悼亡诗:"唐将南征以㨗闻,谁怜枯骨臥黄昏?唯有苍山公道雪,年年披白悼忠魂。"让人颇多感慨。
  1月15日,"大联合"开誓师大会,向市区开炮。一枚炮弹击穿房东家屋顶,弹片穿过木板壁,落到我们搭在堂屋里的统铺上。加上又有谣言说,肖槐是被市医院医生抽干了血而死的。我正惶惶然为一家人的安全和父亲所处的险境担心时,我的好友杨延龄找到了我。他和我的一帮初中同学己工作多年,当了驾驶员。他告诉我,下关不能呆了。让我到市区把阿军的母亲接来,他在黑龙桥等我。我匆匆赶到黄家巷,见一人捂着流血的腿,趔趄着跑出巷口。刚刚落下的几枚炮弹,有一枚落到了阿军家小院里。我早到几分钟,也许就落到了我的头上。阿军的母亲正在洗脚,受了惊吓,一盆水掀翻在地。也顾不了许多,帮她穿好鞋,掺扶着她到了黑龙桥。我们一家和杨延龄一家已在车里等着,大家苍苍惶惶愁一路,匆匆忙忙逃到了大理。我想,那几枚炮弹是打"四二O"的广播站,落到了黄家巷。阿军的母亲心脏不好又受了惊吓。回到鹤庆老家不久,就过世了。
  母亲家的老屋空着,遇到市医院药房的尹医生,父亲邀他和我们住在一起。
  大理被游客称为慵懒舒适的小城。有一笑话说:一妇女背着箩筐去赶集,箩筐里冒出烟来。人们赶紧打开箩筐,里面蹲着她男人,正在抽旱烟。我曾问我的一个白族朋友:"农忙了,也不回家帮帮忙?"他大惑不解地看着我说:"我们男人咋个干那些活?"善良勤劳的白族妇女,把屋里屋外,田头地角的活都包揽了。不过,你也不要小瞧了这些慵懒的男人们,他们大多身怀技艺。那些大气的三方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马转角楼的白族民居;那些精美的木雕、彩绘、石刻、斗拱飞檐。就是这些男人们劳动智慧的结晶。这里的先民早就和汉族人民水乳交融。
  我的白族同学阿竹採辑的《朝山调》:
  大理海子哎哎,
  白茫茫么哥哟,
  哥约妹子南山,
  去朝山么(里乐拉,乐里拉)。
  头三天前告诉我,
  妹好准备洗衣裳;
  青的那件清清洗,
  白的那件白白浆;
  走在前面松子气,
  走在后面瓜子香;
  见了大佛別害怕,
  见了小佛心莫慌;
  ……
  自然、祥和,让你仿佛真的闻到了松子气、瓜子香。鸡足山三十六大寺,七十二小庵。父亲年幼时曾随祖父去过,香客如云,庙门都进不去。许多人只好在山坡上,顶礼膜拜。
  有"观音负石阻兵"传说的大石庵,背负苍山、面临洱海,中间大石上绳痕犹存。我在那里见到十多位穿着白族盛装的老妈妈,每人手上拿着一个小铜磬和一个小木鐸,排成两列,时而变换队形。铜磬声、木鐸声和唱诵的经文交织在一起。那真是天籁之音。
  圣应峰麓的感通寺,有"写韵楼"。被嘉靖皇帝打了屁股,贬谪到南疆。被誉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的杨升庵和白族学者李元阳,在这宁静祥和的南疆,在"写韵楼"里专于著述。反而成就了他们著作等身的辉煌。书写大观楼长联和撰写成都武侯祠《攻心联》的白族书法家、名人赵藩。蔡锷、李根源曾为其弟子。他们都为南疆播撒了文化的种子。
  大理被称为"妙香古国"、"文献名邦",可不是滥得虚名。
  生活在这样环境里的下关人,那见过枪林弹雨、炮火连天。老人们摆古,也就是1925年那场令他们惊怖的发生在大理的大地震。当时,下关只是飞檐石掉下来,砸死了一人。抗战时期,日本飞机轰炸滇缅公路。被他们说成是,将军老爷的大袖子一摆,日本人的炸弹就落到洱海里炸鱼去了。
  1月16日,下关人抹不去的恨和痛。从下关陆续逃到大理的那些惊恐的人们,用有些失常的语调讲述着下关发生的事。"大联合"向市区进攻,"四二O"撒至西洱河北岸。"大联合"占领市区挨家挨户搜索"四二O"作战人员,许多无辜群众被枪杀。大批人被关到市医院和金沙林勘尚未完工的大楼里。"大联合"分三路:黑龙桥、新桥、水闸,向西洱河北岸进攻。"四二O"只是在关迤城楼作了短暂扺抗,就被打得如鸟兽散。"大联合"攻下城楼后,"四二O"未撤走的二、三十名伤员,竟被人用机枪悉数杀死,其状异常恐怖。更有传言说市医院的顾医生、冉医生和父亲都被杀害了。
  17日,心急如焚的三哥从电厂三车间赶回下关,听说一家人已安全撤到大理,又从下关步行到大理。讲述了冉医生被杀,顾医生被熟人担保。家中木门被砸成两截,有人进去搜索过。第二天,我和三哥从小路回到下关。途经红土坡二小操场旁,还看见四、五具尸体没人收殓,有两具明显是中老年妇女。进入市区,昔日热闹的街市寂无人影。遇到我初中时的同学"小北方",他把腰间别着的一把白色的小手枪拿给我看。告诉我,有事可以找他。回到家中,修好木门,已近黄昏。街角上幽灵般地转出一人影,近前一看,是二哥的同学于刚。互道安好后,他忧虑地说,他四弟于民还没有脱离危险。听说我们要到三车间,三哥还要把我送回大理,就委托我们把躲在塘子铺的于民带回家。这些天,"大联合"天天沿西洱河两岸搜山,市区已停止杀戮,反而安全些。他写了一张条子,叫我们带给于民,就走了。
  入夜,下关城象死一般的沉寂。我听到楼下有响动,下楼来看到一年轻女子,正拿起一把水壶,见人下来又放了回去,一双狡黠的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转。三哥下楼来了,那女子也不惊慌,大摇大摆,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三哥说:"一个女贼。"让我想起《悲惨世界》里那个在死人堆里,抢走法军上校金錶的德纳第。只是当时,大家都很穷,她也偷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第二天,我和三哥到了三车间。三车间在狭长的西洱河河谷旁边,这里的几十个职工,全是炮派,配发了65式冲锋枪。从来设有玩过枪的工人老大哥,在军代表倍同下,到河边练枪。轮到一老大哥,有点紧张,扣住扳机不放,把持不住,向站在旁边的三哥横扫过来。子弹从三哥左右耳边擦过,军代表抢上前一步把弹夾卸了,幸未酿成惨剧,三哥右耳好几天都是火辣辣的。
  在三车间住了一宿。第二天,三哥送我回大理,顺道到了塘子铺。塘子铺是下关温泉旁的一小山村,只有十多户人家,很容易就找到了于民。于民穿着一件坎肩,正在帮老乡劈柴,是一英俊阳光的大男孩,不象于刚瘦削文弱。他看了于刚的条子,就和我们一道,回到下关汪家里家中。一路上,"大联合"载着荷枪实弹武装人员的车呼啸而过。不时用冲锋枪朝山上乱扫。三哥把我安全送回大理,怀里揣着的"大联合"通行证也没有派上用场。
  "大联合"利用交通工具的优势,四处抓捕"四二O"头目和作战人员。我班的同学车育文及其他"四二O"骨干,爬雪山、过花甸坝,逃到洱源凤羽,亦被抓回下关。
  过了几天,在大理街头遇到于刚。几天不见竟憔悴苍老了许多,他向我讲述于民被枪杀的经过,让我震惊。于民回到家中,一家人欣慰心安。可是,我和三哥才走不久,于民就被他们单位的炮派抓走了。本来想,抓进集中营几天就会放了,想不到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枪杀于街头。于刚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七颗子弹⋯⋯,一件棉衣被打成⋯⋯。"我茫然、愤慨,不知道如何安慰。过了好多年,我才从当年亲眼目睹此事的妻子口中,知道了事发当时的情景。当年,她才十四、五岁,和一女友到街头打酱油转回家。看见一个穿着蓝色大衣的人,用冲锋枪押着于民,从建设路转进福庆巷,然后躲在电杆后面朝于民开了枪,于民倒在血泊中,一双脚痛苦地抽慉着,一双球鞋的后跟都被磨破。后来,来了两个解放军,从于民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浸透鲜血的《毛主席语录》,已被子弹洞穿。身上还别着一红布条,上面写着: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大联合"象一辆失去控制而又装满炸药的战车,在危险的路上,横冲直撞。最后陷到泥沼里,不能自拔。
  多行不义必自毙,"滇挺"最终落得个被剿灭的下场。
  "大联合"成了过街老鼠,"四二O"成了香饽饽。在漾濞深山里躲藏了近三个月的我班同学阿勇,被同学找回来,当了校革委会常委、政工组组长,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清查那些有血案在身的滇挺分子及帮凶,为116死难者和"四二O"的烈士开追悼会,在斜阳峰麓的一点红安葬了"烈士"的遗骸。一切都在顺理成章地进行着。
  中国有五千多年的文明史,所承载的东西太多,我们普通人不知不觉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既信阴阳五行,又信转世轮回。就连大闹天宫的孙猴子,也是一下求菩萨点化,一下求太上老君帮忙。那个不僧不道的将军老爷,竟然四时香火不断。什么都信,其实也就无所谓信仰,大家都很实际。供给将军老爷的猪头三牲,成了大快朵颐的大歺。只有我的回族同学沙沙,那才叫信仰,几个月的大串联期间,见了可疑之物,坚决不吃,啃几块砂糖就过一天。大家都很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又要发扬伍子胥的豪气。各种思想驳杂交错,择其所需而已。
  "大联合"在青光山的"烈士"坟,被堆土机铲平。那个肖槐也是倒霉蛋,还未交战,就被"四二O"杀了,也被掘坟抛尸。数年之后,一点红的"烈士坟"也遭了几乎相同的命运。
  学校里传出,参不参加文化大革命是革命的态度问题。更有人说,两派都是好样的,都积极参与文化大革命。就是逍遥派可恶,不参加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我没有参加哪一派,自然被归于"逍遥派",还有大林及其他许多同学也和我一样。其实,文化大革命,每一个人都置身其中,各人有各人的看法,"逍遥"也是一种观点的流露。毛主席只是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从批判"合二为一"、"海瑞罢官"、"三家村"……一直到"批林批孔"我等凡人,也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只是读书、看大字报,没有风声、雨声而已。
  毕竟权势压人,大家都怕戴上个"不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帽子,陆续回到学校。有人向阿勇表示,願意当马前卒、铺路石,甚至于垫上一肩膀。梅也回到学校了,我见柴军长搂着他肩膀,说说笑笑走进教室。不知谁喊了声:"痛打落水狗。"教室里一片混乱,有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五花大绑把梅捆结实。梅凄厉地喊了声:"我没有对你们做过什么!"混乱中,柴军长也不见了。我不知所措,竟站到了桌子上。两个同学拿出一根扁担,穿过梅反绑的手臂,把梅掮在肩上。梅个子不高,拳缩成一团,样子实在可怜。一向温良恭俭让的大林,冷静地站在窗子旁边。见梅缩成一团,操起一根锄头把,走向梅。朝着小时候大人们胳肢你,连忙护住的地方,捅了几下,梅的脸色一下转绿。我心里一阵发凉,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只是我一人蒙在鼓里。
  我一直不明白,大林为何对梅下了狠手?想必他,既无爬雪山、过草甸的经历,又无内查外调的业绩。是象我当年背稻谷一样,想奋力表现一下?或是为了上"梁山",所具的投名状?
  我是有点相信梅在情急时说的那句话:"我没有对你们做过什么!"他既然能坦然来到学校,说明他还是很自信。那些飞扬跋扈之人,不是一个也没有来学校吗?当年,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的确招人嫉恨。后期,比他风光的人,大有人在。况且幕后还有黑手,被杜老师称为"下关中学两个亮,一个也不亮"的泯良之流,才是始作俑者。梅和大林之间本无介蒂,现在结下了梁子。以致后来大林考大学时,梅告他打人,搞“阶级报复”。
  我依然是逍遥复逍遥,直到知识青年到农村,生活向我打开了另一扇窗口。
  世事沧桑两迷茫,
  是非恩怨亦难参;
  苍山有雪峰竞秀,
  洱海无波月呈双;
  龙尾关前话今古,
  西洱河畔望斜阳;
  风雨飘过百花艳,
  晓看晨练人倍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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