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话

　　　　　　　　　　　　唱　话
　　　　　　　　　　　　　　　　□　蒙正和
　　唱歌，唱戏，唱花灯，唱二人转，听说旧时读国文有唱读，从来没听说过还有“唱话”一说。这是我生造的词语，但又是真实的故事，并无丝毫创作编造。 　　近日回了一趟老家。初秋时节，放眼车窗外，满眼墨绿。稻谷扬花，苞谷吐缨，葵花金黄，核桃正在成熟，农民们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返回县城时，中巴车到苗族聚居的白竹村，有几位乘客搭车。停车，上车，开车。我全身心陶醉在故乡秋色中，并未在意。 　　这是鸡街乡到县城的客车，驾驶员金平师傅，是彝族第一代私家客车驾驶员，我记着他的手机号码，每次回家都搭他的车。他说孩子考上中央民族大学，最近要送北京，停个把星期车。鸡街乡地处漾濞江下流，出人才，前些年有彝族子弟考上了北京医学院、中山大学、清华大学，是我们彝家人的骄傲。 　　说到读大学，刚上车的坐在我后边的苗族妇女活跃起来，说是她侄女考上了昆明的大学，考了“第一名”，又说不是第一名，是什么“第一”……哪所大学，她没有说清楚。我分析判断，她要表达的是侄女考上了省城昆明的某所“一本”大学，可能是云大，也可能是云师大。 　　刚才车里静静的，上了这几位苗族旅客后热闹起来。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说的又是苗族口语，除了“大学”、“手机”、“彩铃”几句，其它听不懂，说到高兴处，“咯咯”笑起来。 　　我便注意起他们来。两女一男，还带着一位小男孩。那位四十多岁的妇女，穿着浅黄色蓝花长袖衬衫，不打包头，如果不讲话，你不可能知道她是苗族。那位三十四五岁的妇女，穿着红碎花短袖姊妹装，剪着短发，青春亮丽。中年男子肯定是碎花短袖的丈夫，穿着白粗布普通衣，外罩黑褂子，戴着旅行帽，刚刮过胡须的脸颊铁青铁青，英武干练。小男孩浅蓝短袖名牌裤名牌鞋，比我那犬子小时候帅多了。他单独坐在单排位子上，一会儿左手扶着座位扶手睡着了。他父母并不在意，继续着她们的话题。虽然有扶手挡着，掉不下来，我还是为小孩当心，准备随时扶他一把。 　　三位苗族同胞自始至终处于兴奋状态，说话声音大，声调高，咬字清晰，富有强烈的音乐感。我这是第一次遇到苗族同胞如此无拘无束地在生人面前说话。我的老家与白竹村比邻，在乡里工作时也经常深入这个村，寨子里有许多朋友熟人。过去苗族特别是苗族妇女讲话，声音轻柔舒缓，甚至有些压抑，低着头，轻声细语，用心倾听才听得清。从语言声调的低沉，社会交往中的拘谨，反映出在封建社会中苗族同胞长期处于弱势地位，政治上受压迫，经济上受剥削，生活中受歧视。到县城工作二十五六年，没有再到过苗族地区了，谁想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已经如此明朗响亮！ 　　我继续用心倾听，猜他们究竟为什么这样高兴？他们的话语岂止是明朗响亮，简直是在唱——两位妇女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开心事。未待她讲完，她就抢着讲起来。话语有节奏感、音乐美感，好像是按照一定的节拍韵律在唱。碎花短袖说到忘情处，“喔——哎儿——”一声赞叹，银铃般的笑声飘出车窗外。蓝花长袖附和着，说了句什么，也“喔——哎儿——”同叹一声，两位妇女便甜蜜地欢笑起来。那笑声来自内心，无雕无饰，诚挚率真，清亮悦耳，是欢愉情绪的自然宣泄。本以为那声叹词只是妇女的专利，不料旅行帽也“喔——哎儿——”起来，真的要唱上一曲什么的样子…… 　　我就有些忍不住了，问蓝花长袖：“阿姐，你们这是……” 　　“我们回娘家来了。”她笑着说，“我嫁到宾川鸡足山下，她嫁到巍山永建镇山区。昨天来给我姑妈也就是她母亲拜寿……”标准的汉话。长期以来，苗族坚持族内通婚，漾濞苗族姑娘嫁到永平县、昌宁县等地，这我了解。 　　“你们说话咋个这样好听，唱歌一样？” 　　“喔——哎儿——”两位妇女又一声“唱”。碎花短袖说：“苗族话里也有一些汉话呢，比如‘改革开放’、‘新农村’、‘以人为本’，这些苗族话说不成，只得说汉话。”我问苗族话难学不难学？她们说不难学，如果搭苗族人在一起，半几年就会说了。我指着睡着了的小男孩：“咪哚几岁了？”又一声“喔——哎儿——”碎花短袖说：“五岁了，住在紫金山上，隔城镇远，寨子里又没有幼儿园，读书怪淘气的……阿叔是哪里的，咋个会说苗族话？” 　　“咪哚”、“咪彩”，几句日常话罢了。“你们的苗族话变了，我虽然听不懂，但是有一种汉化的味道。” 　　“过去嘛，苗族不兴搭汉人结婚，现在嘛咪哚也讨得白族媳妇了，咪彩也嫁得汉族姑爷了。苗话、汉话一起说，腔调变了些。” 　　 这叫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各民族共同繁荣进步，是政治安定、民族团结、经济发展、社会和谐的结果。 　　“过去我经常来白竹村下乡，会听几句，开不了口。苗家只有语言，没有文字，记录不下来。” 　　“苗族有文字，文山州那边有！”三人一口同音纠正我。蓝花长袖说：“我姐夫去文山学过三年苗文，他是白竹村唯一一个会写苗文的老师。我姐夫，古老师，你认得么？”古毓清，我的高小同学，后来他读大理师范，成为白竹村第一位苗族老师，间或见面，能认不得么？“去文山前上边说要办个苗文班，回来后没有办成。现在上边号召娃娃进城读书，学校撤的撤并的并，更办不成了！” 　　碎花短袖说：“大理州计划办个苗族学校，报告打了，批不下来，主要原因是苗族人口少。这件事情，何老师最热心，他在大理医学院工作，会写苗文，又会说英语。那回美国专家来州里，还是他（她）当的翻译。上边要调他去，学校舍不得放，他自己也舍不得走，他总说要为本地方、本民族培养一些人才……”男的自豪地补充说：“何老师是我们巍山永建苗族人！” 　　人才难得！我从心底里向这位何老师致敬，虽然没有问是男老师还是女老师，是人可何还是禾口和？ 　　“古毓清还好吗，听说家里买了轿车？” 　　“买了。一辆轿车，一辆面包车！轿车自家用，面包车由儿子跑跑生意。可惜他家在处是个陡坡，公路修不进去，车只好停在寨子旁边。” 　　有了车就好，我这位同学，阔了！“核桃好嘛！阿叔你晓得的，我们白竹村，每年收入五六万七八万的农家多的是。有了钱，走路步子也大了，说话声音也高了；讨个汉族媳妇也讨了，嫁个白族姑爷也嫁了！” 　　“喔——哎儿——”三人笑起来。小咪哚醒了，揉揉眼眉也笑了，虽然他还不清楚大人笑些什么。 　　来到漾濞江平坡大桥，苗胞谢过金平师傅，下车再搭车回家。我乘车继续往漾濞县城赶。一路上，碎花短袖、蓝花长袖清脆悦耳的欢声笑语萦绕耳际。“日子笑着过，心曲唱着说”，这就是苗家“唱话”的缘由……
　　　　　　　　　　　　　　　　　　　　　　　　　　　　　　　　　2011-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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