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牵西北图

题记：“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向西而北的那个村庄啊，炊烟袅娜，在我的梦里升腾；梦中的亲人啊，音容俨然，笑语琳琅，村前的老槐树高昂着树冠上与天接，牵引我的乡情，由此扶摇而上，渐远渐思。

偶尔上网，在家乡的县城电视台论坛注册，发表几篇怀乡的散文，便有个叫“西北日月”的人来加我，他说：你只记得小娴，就不记得我了？能说这样话的人，一定是我的故人，而且是在西北图生活过，名中有“明”字的人。那么他是哪个“明”？是后街老李家的明，还是前街老宋家的明，或者是村东谁家的淘气包？在记忆深处搜索，往昔岁月，如水如烟，慢慢浸润心田，一幅幅画面在心底清晰透彻起来。 西北图，这是个以满语命名的村落，随着满汉文化的融合衍变，这个地名只保留了发音，已经遗失了词汇的真正含义。在我的心里，它就是家，是摇篮，孕育了我的梦想的温床。曾记得—— 我坐在门槛上正发呆，忽然看见舅舅家墙外有黄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闪过。一刹那，我迷离懵懂的幼小心灵倍感惊悸，我认为自己看到的定是人们讲闲话中的狐仙，打墙外偷窥呢，禁不住的浮想联翩，惊魂不定。老姨也回来了，看见我傻傻的说不出所以然的样子，就把姥姥招呼出来，等她俩弄明白我的意思，已经笑的直不起腰来。原来那是干活归来的杨歪嘴子，往外翻卷着他的狐狸毛帽耳朵，蹿哒蹿哒从墙外路过。 这个荒诞的意识是有来源的：冬天的时候，闲下身子，多数的人喜欢串门子聊天。这时主人家要浓浓地沏茶在搪瓷壶里，茶壶一直焐在火盆中，在把暖瓶的水续进去的时候，总会有水滴不小心溅到火盆里，激腾起一片烟气，我常常被挤到炕里角落，乖乖地听他们一边嘘茶一边闲聊讲古。我听说蛇是不能轻易打的，某某就因此遭到了报应；我最爱听谁谁能拘来黄鼠狼，跪得满屋地都是，那人还能训斥它们不许兴妖作怪，祸害人间……讲话的人满脸神秘和不容置疑，我就这样仰着脸瞅着说话人的脸儿，仿佛我不是听故事，而是看的，一直到脖子都酸了，我才把小脸伏在姥姥的膝上。 一般情景是男人倚着墙柜聊天抽旱烟，女人坐在炕上纳鞋底，“刺啦刺啦”拽麻绳的声音此起彼伏，针锥偶尔在头发上划一下，润滑针头，然后再扎鞋底，那动作温婉娴熟、悠闲、舒展、亲切，多年以后我把这些写成了诗，也写进了我的记忆力。

要是人多了屋子就太挤，孩子们就没地了。男孩子跑出去打冰尜，甩叫”啪唧”的纸牌，在外边玩又冷又脏，我们女孩子爱安静，家里没热闹可卖呆了，我就去找小娴玩，我俩一般大在一起玩得来。那时候也没啥玩的，玩的就一样“歘嘎拉哈”。嘎拉哈是女孩子的家珍玩具，一般女孩子都有的，但不是谁都能像小娴那样，有满满一口袋：大嘎拉哈、小嘎拉哈、涂了色的嘎拉哈、磨得光滑的嘎拉哈……我们都愿意和小娴好，就是因为她是这样富有的人。我们并不在小娴家玩，我们去的多是村西的小明家。小明的姐姐叫小华，她很会玩歘嘎拉哈，但是不屑和我们玩，那时候她已经在生产队挣分了。小明的妹妹叫小霞，胖胖的脸上淡淡的雀斑。我们在他家玩，他都不稀地搭理我们，他和一班野小子，几乎不着家地在外边疯。小明的妈妈是个好人，她从不嫌弃我们闹哄，她认为困难的人家，玩儿是孩子唯一的快乐，大人怎能忍心剥夺呢！因为她的宽容，我们才多了块自由的天地。 女孩子们围坐在炕上，等着小娴把口袋绳解开，等待她哗啦一声把嘎拉哈倒在炕上，那些嘎啦哈像大大小小的猪羊赶出圈，撒欢的扑啦啦散开的声音听起来是多么的让人快意。我们谁都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她会生气的，这时候她就是头儿，她指挥谁和谁一伙儿，谁和谁对决，她尖秀的小脸写满骄傲，俨然大将风度。
小霞的手上功夫最好，细腕轻扬，码头像张翅的鸟儿，翩然飞升，眼神全在扬起落下的码头上，手下却压肚儿、翻壳儿、搬烝儿、立轮儿，拆散、腾挪、闪、扶、攒、撮，小手蝶翅一样的轻盈，游鱼一样的灵活，准当敏捷地完成了动作，那些撒出去的嘎拉哈仿佛都在她心里，而不是在席子上。大家是既羡慕又嫉妒，巴不得她出意外，快点黄掉这把，好轮到自己玩，但又被深深地吸引，屏住呼吸，紧张地盯住那玲珑的羊骨在她指尖轻触的片刻险险地侧立起来，码头如燕子穿林一般翻飞，袖腕间的风扇动着临近女孩的刘海，而小霞浅浅雀斑的小脸儿，桃花一般粉嫩…… 玩到兴致处，偶尔有年长的女人也来玩几下，露露手艺，让我们羡慕不已，只有我们央求时，她们才愿意更多露几手，这时候，她们看上去那样年轻活泼，平易可亲，没有了平素管教孩子的严肃，没有了生活积习下来的木讷，她们的参与给孩子们的游戏带来意外的高潮。 这情这景又让我傻傻的忘记了挪移，直到被小娴拍醒：“该你了！” 我的欻技不高，码子慌里慌张的被抛起来，仄仄歪歪的落下来时，我手上的壳儿才翻过啦，应接无暇，码头砸落到伙伴儿的头上、脸上，大家体谅我是外屯子来的外甥女，更多的谦让和谅解，为了给我机会多摸一把牌，她们就让我当“老捎”—— 我是游戏的双方的名誉队员，别的孩子一轮玩一次，我一轮能玩两次。哎，这是多么幸福的优遇！
然而这并不能满足我的渴望，我想拥有自己的嘎拉哈，这小心愿很快被姥姥知道了，她东家西家的给我讨要，勉强凑成了大小不一的四个一付。要知道，那年头嘎拉哈不好攒，哪里像人家小娴，哥哥姐姐姑姑姨娘四处搜罗，甚至有上代人传下来的嘎拉哈，在好大的人脉支持下，拥有那份资产。为了弥补遗憾，老姨用好看的花布给我缝了精巧的码头，里面装了手感柔软的谷子。 有一次我丢了个嘎拉哈，再也凑不成一付，姥姥一时也找不到，急得我直哭，小娴知道了，一把推过她舍不得别人碰的一大口袋嘎拉哈，她说：二姥，别让她哭了，让她自己挑，我有的是！多年之后，我想起小娴，想起他们，想起我在西北图长大的童年，我仍然认为那是我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日子，那些乡邻的淳朴友善一直辅佐我的心灵健康成长。
西北日月在帖子后边微笑了：想起我来了吗？ 我没有想起来你是哪个：前村后村的棒槌声此起彼伏响起，浆洗的被单挂满庭院时，你是不是躲在里面藏猫猫挨骂那个，或者你是被我叫舅舅那个吗——姥姥门前舅舅多，你是哪个？ 西北日月笑了：我是你二舅家东院的那个！信不信我能叫出你的小名？ 信，这个我信。因为每天炊烟袅袅时，有人就开始喊：三儿啊——四儿啊——回家吃饭啦！我姥姥站在门口张望着，探问那些迎头相遇的孩子：看见我们家过子了吗？ 小明说我姥姥家的院子卖给别人家后翻盖了，可是明明昨晚我梦见它好好的呢，小娴还在墙头上向我伸手：来,我拉你上来！ 时光老人带走了许多我的亲人我的乡亲，收走了我的游戏。他什么时候带走的，我们一点都不知道，甚至没做好准备，现在只能在梦中去捕捉了。现在貌似一切都不能回到从前了，我的手指更加僵硬，我是多么怀念，被嘎啦哈占满手心的感觉；我的成见越来越多，我还是怀念那码头失手落地时的羞惭和那么一点儿忧伤：我怎么总也赶不上人家？ 为什么小娴做的都是好的？小明在那边发言了：因为这一切本来就是美好的！

[ 本帖最后由 靖子 于 2010-5-22 18:1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