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乐

　　每年七月十三是你的生日。
　　因为时近七月十五（民间的“鬼节”），所以各式各样的供品充斥着大小摊位，看到它们我会不由自主地暗生比较───与你出色的手艺对比，每次我都会得到满意的答案：市场上所有的供品手艺，都不如你的精彩！记忆中，你灵巧的双手会做出种类繁多的花样，令人眼花缭乱。你将这些供逝者“享用”的果品做成了艺术品，放到市场上，高下立判，其他同类产品便显得拙劣不堪。也因此，你做的供品，总是供不应求。那曾经是你的骄傲，而今，又成了我的骄傲。
　　今年的生日，不能陪你过了。我只能在记忆中搜索着过往的岁月里，你陪我走过的以及我陪你走过的生日花絮。很小的时候，我的记忆就不错，因此至今还能记得，那时候你的生日比较迷信，你通常会在月下摆一张方桌，放上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磕几个头，嘴里念叨着什么───应该是你在许愿。然后你便回屋，告诉一直在门缝好奇地偷看的我：这是在求药！因为虔诚，老天爷会赐给你神药，包治百病。个把时辰后，你会走到室外，依旧是恭敬地磕头，然后端着酒杯回来，在灯光下仔细端详，面带欣喜地一饮而尽。你的药似乎求来了，你的生日愿望似乎满足了，你的生日快乐极了！我为你的快乐而快乐着，但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我从来没相信过那样子会求来神药。
　　慢慢地，我长出了喉结，叛逆飞扬，血气方刚，意气风发，对你的生日越来越不在意。你自己也不在意，求了几年药后，你最终养成了喝酒的习惯───这或许真的是上天所赐，每餐饭菜简单，你们老两口却总要对饮一番。你很满足于那杯酒，也满足于那种日子，所以你不介意哪天是生日───只要快乐，就当是天天过生日了。当然，你会记得我的生日，在这一天，虽然不会给我礼物，也不会给我做顿像样的饭菜，更不会给我一个生日蛋糕，但总会有几个鸡蛋，热热地揣进我的口袋。
　　后来，我长得更高了，我不再满足于鸡蛋的温度，我会在生日这天，找同学痛饮一番。有时候也会找到家中来，嗯，你是不喜欢别人到家里吃饭的，因为你不舍得，但你总会在我的生日这天，纵容我所有的放诞。包括我从山上带回来那只鼹鼠───那是同学送我的生日礼物，那只鼹鼠当天晚上就跑了，当时谁也不知道，它会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家里的菜园子。那段时间园子里的菜穿越了时空，为此你被冠以“看管不严”的罪名。重压之下你在菜园子里严防死守，终于看到大葱白菜从地面上被拽入地下。随后，年过花甲的你与鼹鼠展开了不屈不挠的斗争，终于将它驱逐出境。想起那个时刻，我会忍俊不禁，也会自嘲地一笑，笑自己也笑你，你怎么这么惯着我？我淘成这样，你也没说过我什么！我常说溺爱是伤害孩子的温床，但我仍然感激你的溺爱，它让我的回忆充满了温馨。
　　再后来，我记得你的生日了，因为我已经成了人夫人父。妻子会提醒你的生日，我会在这一天给你做好吃的，会让你的酒喝得更加有滋味。你不必再操心我的生日了，因为我已经觉得自己的生日不重要了，而家人的生日快乐才是更重要的。我不再是那个一意孤行的鲁莽少年了，我学会了理解你，心疼你。但你的生日反而不快乐，因为你总是会思念远离的儿子，我做得越好，你越是失落，有时候你还会欺负我，有时候我会很生气，当然现在我懂了：你只能欺负我，因为只有我会甘心让你欺负！你变了，变得越来越不讲理，越来越糊涂。有时候我对你的糊涂感到不满，有时候我对你的欺负特别愤恨，但我终会原谅你，并且在下一次看你时，继续让你欺负着。我会一次次原谅你，就像你当年一次次原谅我一样。
　　再再后来，我离开了你的身边，搬到了另一个城市。临行前我去老屋看过你，却没有勇气与你告别。看到你睡得香甜，我掬了一把泪，你可能都没看过我流泪，在我的成年以后，你一直看到我的无所畏惧，你一直看我像个斗士，或者像个刺猬。离得远了，我的心却仍然在你这儿，每年你的生日我总是会按时回来。当然，你更希望的是我能回来上坟烧纸。但我做不到，我也无法和你解释我坚定的唯物主义信仰，我只能在你的唠叨声中，端出我给你做的菜。
　　去年的生日我陪着你，我在家烧好了排骨，打车回到老屋时，排骨还是热乎的。你吃了两块，说真烂乎。在我的得意中，你又说，一年来你就吃过这一回肉。那一刻，我所有的得意都化为乌有，我放下筷子，端详着你残缺不全的牙齿，端详着你沟沟壑壑的皱纹，我说，你该理发了。你听不清，我又连说了两遍，你还是听不清。
　　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我陪你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在以后的相伴，就是在病房里的十五个日日夜夜。我在你弥留的时候，看到了你的眼神，流露的全是回家的渴望。我把你扶起来，让你靠在我的肩头，我让你看窗外，那条小河你看到没有，顺着那条小河，没多远就到咱家了。小时候你经常领着我去小河边，你洗衣服，让我拿着土篮子在河里捞鱼。不知道你的耳朵还能听到我的描述吗？只看到你偶尔地点了一下头，就用那尚能灵活转动的左手去拔痒气管子。我去阻拦时，你不满地打了我一下，骂了我一句，去一边去！我很惊讶，好多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你，居然能把这四个字说得这么清晰。我更心痛，这竟然是你最后一次欺负我。
　　今年这个生日，不能陪你过了。信仰使我无法像世人那样，去烧纸祷告来求得心安，我只能在心里默念你陪我走过的时光，以及我伴你走过的岁月……
　　回忆了这么多，在落笔的刹那，时间静止了很久。或者，你一直没有离开，你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你一直没有离开，就在我身边，以分子或者原子的方式。如此这般，我依然可以为你做几道菜，依然可以为你倒一杯生日酒。
　　哦，亲爱的祖母，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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