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村纪事（之二）：橡树泪

橡树泪

每年的社戏，在向家岭秋收之后的空地上开场的时候，我会在那激越的锣鼓声里，和咿咿呀呀的曲调里，想起宝儿。宝儿一家就住在橡树村的橡树坡下。他的姐姐小白跟我同桌，因此每次经过橡树村，我与小白结伴而行时，总会摸一下宝儿调皮的头颅，再抱一抱他的弟弟，那个长着稀黄头发却胖嘟嘟的小毛。

那年的社戏开场得有些早。上午曾是个细雨蒙蒙的天气，那阵子老天一直下个不停，积蓄了满河满堰的水。中午的时候天气放晴，太阳一出来就毒辣辣的，发着秋老虎的威。但向家岭的人们还是快乐的，不但大队宣布停止劳作，连我所在的学校也一并放假。我早早吃过午饭，朝向家岭的戏台赶去。戏台就搭在离橡树村不远的空场上，经过那片橡树林的陡坡时，我看见那戏台下仅稀稀落落散着几个人，而且那时的太阳正明晃晃地照着。我的浑身立时显得燥热起来，便将手里的小凳子放下，在那棵最粗壮的橡树荫下纳凉，只等那锣鼓快要开场时，再去不迟。

也就是那天，我最后一次看到宝儿。那片橡树林，成为他留在我记忆里最清晰的疼痛。

那棵粗壮的橡树，不知经历了多少年了，它成为向家岭每一个小户人家朝拜的树神。没人随便攀折它的枝杆，或采那结在叶丛间厚厚的橡子，既便在树下玩耍，孩子们也不敢随便放肆的，因为橡树村的孩子们大多都被家人领着，来这树下摆上供果再焚上一柱香，磕上几个响头，规规矩矩响亮地冲那树神叫上几声“干爹”。

我看见橡树村的青叶抱着她那不久前又抱养的婴儿朝着这片橡树林走来，她的男人手里提着香表及供果，看来他们也要为孩子认“干爹”了。青叶不会生育，也有说是他男人的原因。之前曾抱养过一个女孩，不知为什么总是哭，不多时就死去了。有说是生病死的，有说是抱着孩子奔丧沾了不吉，更多的说法是她没让孩子认树神为“干爹”。青叶说，孩子那么小，还不会磕头……现在，她与男人抱着这个依然不会磕头的孩子，这个孩子是豁唇，最近咳得厉害，青叶生怕再出现什么差错，也顾不上选什么时辰，就这么匆匆地来了。

青叶的男人在树根旁摆好供果，焚上香后，就与青叶你一言我一语地向树神祷告起来，男人说：给树神爷爷磕头了！青叶便抱着孩子跪下，自己将头磕得如鸡啄米。男人说：请树神爷爷保偌孩子平平安安！青叶跟着说：俺家娃儿认树神当干爹……我坐在一旁，看他们一脸虔诚的模样，忽然生出无限的敬仰，想着那时我家爹娘怎么就没领着我来认树神当干爹呢？当晚回去需将这事跟爹娘说一声！

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从斜刺里窜出一个孩子，是宝儿。宝儿先是愣在那里，随即便将目光盯在摆在树根旁的供果上。青叶说：宝儿快跟树神爷爷磕头，磕完我就给你果子吃！宝儿眨了眨豆子一样的圆眼睛，随即就将那小屁股一蹶，冲着树神扑嗵扑嗵就是几个响头，口中还响亮地叫了几声“干爹”，完后爬起来，不等青叶动手，自己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一个苹果，在衣襟上蹭了蹭，狠咬一口就朝着向家岭的戏台一路狂奔。

宝儿穿的是他爹新给他买的水鞋，这很是令如他一般大的孩子羡幕。那是宝儿爹在橡树坡旁开了一片荒地种了花生与红薯换来的，而且一买就是三双，他姐姐小白一双，弟弟小毛也有一双。那天我是赤着脚的，雨鞋要等到冬天才穿，而从没穿过雨鞋的小宝看来太兴奋了，他一路的小跑，我听见他的新雨鞋不知是磨擦脚掌还是拍打泥水的缘故，咕吱咕吱地响。

我还是没等到锣鼓敲响，便走向戏台，在戏台跟前占了个有利位置。至于唱的什么戏，我已记不很清了，或是悲情哭调的《安安送米》，或是总被人说来道去的《小姑贤》。我只记得社戏唱到一半的时候，不远处的小河堰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起初以为又是哪个无聊的人又干仗，瞧那号啕声，一定是被人揍得不轻。但细听又不是那么回事，是女人的哭声，还有慌乱的人的叫喊声，有喊着要快快牵驴，也有人叫着说抱鹅。戏台下一片骚动，那戏便不得不暂时停下，无法再唱下去了。

宝儿被搭在驴背上，落水的人，大多是这样控那喝进肚子里的水的。也有人将那嘎嘎叫的鹅对着宝儿的嘴，我不知这样做有什么道理，只听围观的人说要等那鹅在宝儿的嘴里发一声鸣叫孩子才能得救。但无论怎么折腾，宝儿最终也没再醒来，他那穿在脚上的水鞋也只剩下一只，他爹为他买的是大号鞋，说是他还在长大，还想让他多穿几年……

那天的戏终于没能再接着唱下去，宝儿娘的哭声远比戏里编排的哭情戏更加凄惨。极度伤悲的宝儿娘一眼瞧见穿在两个孩子脚上的新雨鞋，不由分说就朝他们的脸上狠狠甩了几个耳光，小白小毛却并没哭，只牵着手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大家不住劝说着，宝儿娘却指着宝儿爹，高声叫骂着：骂这个鬼天气，骂这该死的新雨鞋……
我无法再面对这样的场面，只觉得一颗心被揪得好痛。后晌的太阳很是毒辣，当我抱着小板凳经过橡树林时，止不住停了下来。我将小板凳放下，抬头朝着那个古老的橡树，看那眩目的阳光洒在粗大橡树碧绿的叶片上，如万花筒一般变幻着飘移不定的光团。我冲着那棵被当地人敬畏成神灵的古老的橡树，喉咙忽然有些呜咽：宝儿原本是你的孩子！他叫你干爹，你该庇护他的！

我听见啄木鸟的硬喙笃笃地敲着老橡树硬硬枝杆的声音……橡树仿佛是病了。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头上，身上，和我一张童稚的脸上——橡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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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李修玲 于 2010-5-6 18:0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