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村纪事（之一）：雪儿

橡树村纪事（之一）
雪儿

自那一年看到雪儿后，就再没看到她了。

我那时上小学，需经过向家岭的橡树村。雪儿家就在那郁郁葱葱绿盖如伞的橡树坡下。我每每路过她家门前，总被她喊去厨房，或喝一瓢盛在她家瓦盆里的米饭汤，或吃一口她递过来的米饭锅巴。我也常跟她捎一些白面馒头，我们津津有味地边吃边走，继续她总爱问的一句话：你说说，男人跟女人为什么要在一起呢？我停下口中的吃食：我爹说，圣经上说了，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

据说雪儿娘是个大美女，只可惜我一次也没看到过。雪儿娘在几年前跟一个来村里烧窑人跑了，那个烧窑人是个秃顶，人也没有雪儿爹长得壮实。大家都说雪儿娘图的就是那个烧窑人的钱，虽然那个烧窑人连个安定的家都没有，长年在外流浪。

雪儿仿佛也并不讨人喜欢，她黄黄的头发，衣裳也不很干净，头上还长了虱子，她哭起来声音很大且没完没了。有一次她的哭声实在招人厌烦，孩子们一起冲她说：哟哟哟，你娘跑了，你就哭死吧……

其实在我眼里雪儿还是招人喜欢的，或许是她没娘的缘故，我反对那些孩子们对她恶作剧般的嘲弄。雪儿一定像她娘吧！放学归家的路上，无话可说的时候我总会冒出这样好奇的想法。雪儿皮肤白晰，不像他爹那般的黑；雪儿爱动，也不像她爹那般沉默寡言。她有时会显得疯疯癫癫，但她笑起来的声音如银铃一般动听。那天雪儿破天荒拿了一颗水果糖给我，还穿着一身难得见的新衣裳。那个下午橡树村孩子们的嘴里大多都散发着水果糖的香甜气息，他们不约而同地喜滋滋地说：雪儿娘回来了！我很高兴。但我这样的高兴还没持续多久，雪儿却又哭了，原来她娘在天快黑的时候丢下她那刚会跑路的妹妹又走了。

我能体会雪儿哭声里的无奈与悲痛。雪儿家太穷了，我曾留在她家住过一宿，床上的被子黑乎乎的，老鼠在土墙周围吱吱叫着，时而爬上房染蹬下细微的粉尘，时而若无其事地穿床而过。如其他庄户人家一样，雪儿一家晚上喝稀饭不吃馒头的，她的姐姐将我当贵客招待，最好的菜就是储备在坛子很久的臭豆腐。次日早上我起床洗脸，怎么也找不到毛巾，后来雪儿递给我一片破蚊帐撕下的细纱布……雪儿有些不好意思，说她家不能跟我家相比的，并问我家的电视机是怎么回事？那么小，怎么能容下那么大的人在里面？
橡树村，每每在我经过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寻找雪儿的身影。我看见土墙根处蹲着正晒太阳的雪儿爹，一脸憨厚的样子，嘴里叨着抽袋锅，紧锁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如以往一般跟他打着招呼，他旁边的两个业已成年的儿子也和善地向我点头微笑。雪儿的两个姐姐喊住我，问我身上的毛衣是谁帮着织着，我说是城里工作的姐姐给买的，她们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情，说早晚也要称些毛线回来，织一条好看的围脖儿。此时我看见那个刚被送回来不久的雪儿的妹妹，正端着盛了稀粥的饭碗，一扭一扭地向雪儿跑来。

许多年来，每当想起橡树村，便情不自禁地想起郁郁葱葱如绿伞状的橡树林，它们如古老的雕塑般葳蕤地守候在我记忆里的那个贫穷的小山村，这里住着无数个如雪儿家一般的庄户人家。我的记忆里无数次清晰闪现着雪儿一家人，他们一脸和善地蹲在泥墙根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我深切明白，他们的心里很苦，因为很久以前，这里曾经出现过一个离家出走的女人……

雪儿成绩不好，念完小学就没再上中学了。我所在的中学不再经过橡树村，因此再难得见到雪儿，只有雪儿去镇里时，需经过我们村才能偶尔碰到她。其实橡树村的孩子们大多都如雪儿一样很早就缀学了，有的赶上城里服装厂的第一批招工，有的去城里学裁剪或理发手艺。雪儿没去打工，也没去学手艺，她选择了嫁人。那年她刚刚十六岁吧，就跟一个来橡树村串亲戚的男孩一起私奔了，不久就生了一个女儿。

我曾经在放学的路上碰到过雪儿，一脸清秀的模样，如果不是她怀里抱着的孩子，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是一个出过嫁且有了一个孩子的母亲。跟我一起的橡树村的同学告诉我，雪儿嫁人后并不幸福，她嫁的那个男人跟她一般大，两个还没长开的人凑在一起，根本不懂什么情啊爱啊，结婚后雪儿才发现自己嫁的男人太不争气，汹酒，打牌，动不动就破口大骂，还动手揍她。有几次雪儿哭着回娘家，一住好久不回去……最近他们闹得更凶了，看来这日子是过不长久了。

我望着远远地向我走来的雪儿，不知道该如何向她问询。她抬头看到我，脸忽地涨起一片绯红。我的眼前又闪现出当初那个有着白晰皮肤的黄毛丫头，我们一起坐在课桌前，夹杂在朗朗的读书声里，时而聚精会神，时而昏昏欲睡……然而此时，我们仿佛并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只是在匆匆的相遇里，相视一笑。许久之后，我再次回过头去，目送雪儿走进橡树村，看她如含羞草一样的身影，消失在那片郁郁葱葱如绿伞盖子一般的橡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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