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杏花开

二月杏花开

二月的杏花打苞了，一阵小风送过，瞬间就开放了。我的思绪随着那片繁花丽色，忽一下就飘回那个生我养我的故里。我那时跟母亲相依为命，两间朝南开的泥坯垒就的房屋，被门搭链扣着，拉开，可钻出我的头颅和瘦弱的身躯。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在夜半，我将她折腾了半宿，才张着大嘴哇哇哭着出世。二月的天气还不算很冷，清脆的鸡啼“哦哦”响起。母亲抬头看了看天，眼前忽地一亮：院子里的那棵杏树开花了，粉粉红红的，煞是好看——母亲说，离花期还有一段日子呢！

莫非是我的哭声将它们给催开了？

我常常从床上一骨碌爬起，看不见母亲，一阵恐惧袭过，我会哭叫着挤出门缝爬出房屋，哭累了就坐在门槛儿上，有着说不出的狼狈。有时候我也是安静的，醒来后一声不响地稳坐在床上，看阳光从窗棂射进来，那些鸡或狗在院子里的大杏树下迈着方步，不慌不忙一副悠闲的模样。我知道，母亲是下田干活儿去了，无论我再怎么哭叫，她只有到傍晚才能回来。

我特怕抬头看那被烟雾熏黑了的房梁，上面有个月牙形的缺口，我的伙伴华妮说那梁上有过一个吊死鬼，舌头伸了好长，是后院赵三的兄弟赵四。兄弟俩为了争夺一个女人，弟弟争不过哥哥，一气之下就上吊自尽了。我听得毛骨悚然，有许多次我都吵着要母亲搬家，更怕看到赵三，他终于没有留住跟弟弟争抢到手的女人。有一次他竟跟母亲开起了玩笑，母亲涨红着脸，半天没有出声。他常常冲着房后的小窗唤着我的小名，而母亲一再嘱咐不要搭理他，继而又用土坯封了那个窗子。

偶然我也会问起父亲。母亲说父亲在一个遥远的农场里劳动，一排排的青砖瓦房被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的，每间都住着一头或几头猪，而父亲就是管那些猪的，防着别让大灰狼趁着黑夜叨猪崽儿。听着母亲的讲述，从未谋面的父亲在我心目中逐渐高大起来，我盼着他能早早回来，这样我就不会害怕看到华妮的那个哑巴舅，他常常冲母亲不怀好意地笑着，暴突着眼睛，凶凶的想要吃人的模样。华妮说：你爹就一个猪倌，有什么好盼的！我忙问什么是猪倌？她说就是养猪的，犯了错误的人，不配种地，只能养猪！

我幼小的意识里，父亲在我心目中高大的形象被华妮一句漫不经心的话给泯灭了，我甚至有些恨父亲。他成份不好，还是“牛鬼蛇神”。我常坐在门墩上，想象着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在母亲朝着村口的失神张望里，想象父亲一定不会坏到哪里去吧，至少要比后院的赵三和华妮的哑巴舅好。虽然我有时很是羡慕华妮，她家是军属，走到哪里都是又红又专的，连她的哑巴舅都跟着沾光。我那阵子抑郁的模样颇被母亲担忧，那天她笑眯眯地说：你爹不当猪倌了，分配到一个大菜园子里种菜，权力大着呢，农场百十号人，都吃他种的菜！我将这话说与华妮，华妮竟哈哈笑起来：你爹有什么权力啊？他比劳改犯还劳改犯呢！我问什么是劳改犯？她说就是犯了严重错误的人。我不解，回家问母亲，母亲的泪忽地一下就落了下来。

父亲，在我童年的印象里，仅是一个名词，或仅标志着他存在的符号。无论他在人们的言说里如何的高大与渺小，而我小小年纪就真切地明白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有母亲。无数个夜晚，我偎依在母亲怀里，感受着无尽的慈爱与温暖。她就如门前的那株杏花树，苍劲地屹立着，守护着一个个变幻无常的季节。多年后我都在想出生那年的杏花，它们为什么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呢？春寒依稀，冬也未尽——它们是否也如我那幼小的生命，迫不及待地脱离母腹，想要过早地体会人生？

母亲说，那一年的杏花开过不久，随即就又下起了一场雪，满树的杏花在那场春雪里，纷纷扬扬地飘落着。于是我的思绪又飘回了那一年，我的哭声一直不曾停歇，我不知道自己的痛究竟在哪里，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将一个产后极度虚弱的母亲折磨得筋疲力尽。母亲将我抱在胸前，面对我细若游丝的喘息，不由泪水涟涟：这孩子，怕是不能活了……她抬眼望望窗外，有着说不出的绝望：她爹，你快回来吧！

然而父亲终究也没能回来，那个腰身微驼、头顶微秃、脸上挂满了岁月沧桑的男人，多年后当我见到他时，虽然能从他眼里捕捉到汩汩流淌的亲情，然而在我生命最关键的关口，他终于还是没能够及时出现。母亲急急惶惶地抱着我走出那座房屋，长长的辫子被伸出的杏树枝丫绊了一下，她折回身去，将辫子剪下，去镇子上换我活命的药钱。

“一波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故乡的杏花，在我童年里不知不觉开过又谢过。多少年来，我没忘记母亲的身影，在那片花雾一般的杏花里穿行。她挑着装满牛粪的箢子，细细的汗在额头或鼻子上汪着，她要去挣那些养家活命的工钱。我抬眼去寻母亲，她去河边弯腰掬一捧清水，洗她原本就清秀得如杏花一般白里透红的脸庞。而此时有几辫杏花落进水里，在她身边打着旋儿，旋成一个飘荡在我懵懂童年里五彩缤纷的歌谣。


[ 本帖最后由 非花非雾 于 2010-3-17 17:1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