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冬天很少下雪
2021-12-28叙事散文嘎玛丹增
《时光左岸》之:童年的冬天很少下雪..·嘎玛丹增·娃儿呐,该回家了。 是谁收藏了那些乳名,天地间绵延的亲昵长唤。浑不计,关山隔阻,和时光左岸一片一角的荒芜。 总是如梦月光,带我魂归故里。相谢谁,曾经释绎纯美,留一生一世温情明净,在我心最好之……
《时光左岸》之:
童年的冬天很少下雪..·嘎玛丹增·
娃儿呐,该回家了。
是谁收藏了那些乳名,天地间绵延的亲昵长唤。浑不计,关山隔阻,和时光左岸一片一角的荒芜。
总是如梦月光,带我魂归故里。
相谢谁,曾经释绎纯美,留一生一世温情明净,在我心最好之地。
在我最好年龄。
——格桑梅朵
川南的冬天少雪。听外婆说,雪像棉花一样。雪很冷,会冻僵手脚。我当然知道棉花,从小就和它亲密无隙,即可遮羞又能暖身。看到雪,已经五岁。外婆就在那个雪天死了。累世的春水秋露,既是滋养也是消磨,终难保鲜生命。一丘黄土,黑白两界,上面铺满了远年的雪花。
天麻麻黑的时候,通往橘园的道路,就被飞扬的雪花覆盖了。小黄狗蜷缩在柴灶门眼,用灰烬的余热取着暖,毫无动静,要不是挨着狗鼻子的黄泥地面上,被呼吸湿了小片,还以为它死了。 夜饭后,外婆没有纺棉花,早早上了床。晚上风大,惊疯活扯地叫喊在麻柳林。沉积在瓦沟间的竹叶,也在头上走动,像是猫或老鼠细小的脚爪,在房顶奔跑。这样的寒夜有点瘆人。外婆倚在床头,边咳嗽边叭嗒着叶子烟。我要外婆讲故事。外婆说,娃儿呐,今天有点喘不上气来咯。扛不住我的纠缠,还是断断续续讲起了《聊斋》里的神仙鬼怪。为省油,煤油灯的灯芯调得短,寒风透过门缝吹进来,灯盏忽短忽长的影子,就跑到了泥墙上,有点像电影里的王连举,见到李玉和时的惊慌失措。外婆讲了多久,不知道。雪在外面无声的覆盖着大地,我躲在外婆怀里,甜甜地睡了。 没有听见外婆吼痰,倒是听到母亲在门外喊,雪把房顶都盖住了,还不起来看。母亲进屋,身后紧跟一阵寒风。睁开眼,母亲已经站在了床头,眼睛睁得像周四家的牛眼。她抓住外婆的手,很久没有说话。眼泪流水一般,落满了我的手背。然后抱起我,轻轻说了一句,外婆走了。没有惊天动地的叫喊。我想回到温暖的被窝,发现外婆一动不动,开始摇晃外婆的身体,枯枝样没有反映。外婆的身体已经没有温度,四肢梆硬。母亲把我拽到床榻板上,给我穿好衣服,紧紧抱住我,感觉很痛。娃儿呐,你外婆走了。啥子是走了?你这个背世娃儿,走了就是死了。 哦,走了就是死了。死了是什么东西?不懂,少了很多害怕。母亲让幺舅去买鞭炮纸钱香烛,顺便通知亲友。我站在有厢围、立柱雕花、顶盖档屏的老式床前,想弄清什么是死了。外婆平躺在那里,发现自己睡了多年的床,突然变得十分空旷。外婆的身体枯枝一样,锻花锦被盖在上面空落落的。脸上还没有用白布遮掩,眼睛紧闭,神态里的慈祥和往常无别,如同睡去一般。明明还在给我讲许仙和白娘子,一夜之间咋就走了呢。也许外婆累了,只想睡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够醒来。死了就是睡去,大概就是那个早晨,我对死亡的最初判断。 之前,我见过多种死亡。比如弹弓射落的麻雀斑鸠,稻田里浮在水面的鱼虾,扔在墙角发臭的老鼠,以及道路上蚂蚁的尸体。在我有限的经验里,不懂人死了为什么说成走了?很多的不懂,在事实上远离了忧伤。走了,可以回来。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当我确信,再也见不到外婆,母亲已给外婆换好了黑色寿衣。亲友们陆续地到来,除了脸上一致的庄严,我没有发现别样的表情。煤烟熏黑的墙壁上,挂起了黑色和白色的祭幛。外婆被移至堂屋门板上,一张白布盖在外婆脸上,永远黑暗了外婆慈祥的眼睛。 外婆是否知道,自己会在雪夜里死去?一生宿命的老人,居然没有留下丝毫离开的痕迹。走得如此安详平静,不痛苦无恐惧。
父亲比外婆走的更早。听幺舅摆过,有一年我胆囊钻进了蛔虫,父亲急匆匆从外地砖瓦厂,赶回老家途中,摔成了瘫痪。现在想来,蛔虫钻进胆囊,一定是很痛的。那时我太小,即便有过疼痛,也忘了。牢记,从来就比遗忘艰难。一直以来,我对疼痛,缺少体认。唯对饥饿记得深晰。母亲和幺舅借来一辆架架车,扑爬跟头地把父亲拉到了川南最大的医院。父亲在沱江南岸,距离老家稍远的地方,没隔多久就走了。带走他的不是瘫痪,是肺癌。关于那个喜欢酗酒的男人,在我懵懂的记事里,除了模糊的高大,当过国军和解放军营长的人生背景,好像和我的童年没有多少关系。我还没出生,他已在外地工作,一年一次探亲回来,偶尔用络腮胡子扎我几下,至今想不起他的模样,绞尽脑汁,也无法感念曾经有过的恩情。正是父亲住院的日子,母亲留守医院照顾,我开始和外婆一起生活。外婆的死亡,我看成一次长长的睡眠。那只是我的认知局限,没有一种当然的悲伤,必须留给我的父亲。 外婆识文断字,严格意义的三寸金莲,如不是生性好赌,喜食鸦片的外公,耗尽了家产,外婆的一生不会那样贫苦。临到要死了,也没钱看医生。外婆说过,看啥子看?你们钱多了嗦。还不如给我和幺儿秤一斤冰糖。据说冰糖可以止咳,大床厢围抽屉里,有一个装着冰糖颗粒的小陶罐,外婆咳得厉害的时候含一颗,偶尔也给我一粒。在那个偏远的小镇,要治好外婆累积一生的病灶,也没有多少可能。但母亲后来经常叹息着唠叨,如果当年有钱给你外婆看病,她不会走得那样遭孽(可怜)。那是一个母亲,对另一个母亲,难以开释的痛悔。 外婆葬在橘子园里。出殡的细节不太记得。我和舅舅们一样,头上包块白布,几丝苎麻长长的吊在后脑勺,屁颠屁颠地跟在柏木棺材后面,不明真相地看着稀奇。纸钱一路抛撒,和雪花一样洁白。几个穿着长袍的道士,举着画满咒符的纸幡,手舞足蹈地念着什么。一路上,幺舅棒着外婆的炭精画像,在棺材前面,一汃鼻子一把泪地领路。积雪覆盖的山道上,印满了凌乱的足印。棺材入土,送葬的队伍默然肃立,直到一堆黄土隆在地面。我的四肢已经僵硬,冷得直打哆嗦,幺舅把我抱在怀里,掀开大衣一角把我罩住。母亲和舅娘们,一列长跪在坟茔前的泥泞里,开始哭丧,歌唱般的哭诉着外婆生前的种种好处…… 那个早晨,没有太阳升起。霜天雪地。我没有感受到失去亲人时,可能切骨剜心的悲痛,只是担心,外婆一个人躺在黄土下面,该如何抵抗雪地的冰冷? 有人说过,不懂,有更多幸福的可能。父亲死了,每个月的生活费也没了。不管那个人是怎样的薄情寡义,活着,总能给家庭分担部份悲喜,不管精神还是物质。父亲走了,我只是见不到了,照样躲在母亲后背,快乐成长。外婆走了,于我少了一幅藏身的怀抱,没有人给我说聊斋讲故事了。五岁的时候,我对外婆的死亡,就是这样想的。 也许外婆忘了,该给我留下什么遗言。 不懂,真是一种幸福。
[ 本帖最后由 嘎玛丹增 于 2010-1-13 21:16 编辑 ] 嘎玛丹增, 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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