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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戴眼镜的老丛

2021-12-28叙事散文云破月出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30 编辑

戴眼镜的老丛老丛是近视眼,戴的镜子五百多度。从侧面看,一圈一圈晶亮的螺旋,蜘蛛网似的。好眼睛的人戴上一试,不得了,眼睛胀得要鼓出来了,面前的人和物都歪扭……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30 编辑 <br /><br />戴眼镜的老丛
  老丛是近视眼,戴的镜子五百多度。从侧面看,一圈一圈晶亮的螺旋,蜘蛛网似的。好眼睛的人戴上一试,不得了,眼睛胀得要鼓出来了,面前的人和物都歪扭成融化的糖稀状,晕天转地的。就这,老丛仍觉得不够劲。他说,戴八百度的合适,但为了便于视力恢复,就戴小一点的。老丛平时手里总离不了一只人造革的兜子,很破,边沿上有几处都裂了口子,露出了里面的麻布。兜里装着两样东西:几本书和三四个眼镜盒。每只盒子里装着不同度数的眼镜。闲着没事,就戴度数小的。倘要看书看报,就戴稍大一点的。老丛看报时,一个字都不落下,报纸夹缝也看。报纸夹缝登载的无非是一些小广告寻人启示什么的,字很小。老丛就从提兜里掏出八百度的眼睛,图省事,就用大拇指和食指尖掐住一条镜腿,沿着报纸夹缝慢慢地移,当放大镜用。样子很滑稽,像是在探雷。
  学校里流传着许多有关老丛视力问题的趣事。
  曾有恶作剧者,看见地上的一摊鸡屎,就说:“咦,老丛,地上有个扣。”老丛心实,低头看看,真是个扣。弯腰去捡,软乎乎粘了一手。凑到鼻下一闻,恶臭萦鼻,才知道上了当。老丛讲究穿着。衣服质料无论好坏,却总是干净整洁,容不得半点污渍在上面。辽西这个地方风大,春秋两季尤甚,狂风卷着尘沙,肆无忌惮地撩拨着人的衣襟。风和沙从脖领和袖口钻进来,很难受。老丛上下班总要穿一件半旧的风衣,以避风沙之侵。有一回,老丛早晨走进办公室,脱了风衣,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放。有人就指着墙上说:“老丛,那有个钉。”老丛看了看,就举着风衣往上挂。挂了一次挂不住,再挂还是挂不住。用手一摸,光出溜的。别人就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那不过是谁甩上去的一滴墨水。这样以后,别人再说什么,老丛要么不理,要么就非得拿八百度的“探雷器”认真地探探,绝不轻信。
  老丛的眼睛是看书看的。上中学时,老丛曾是省城下放来的王一笔的高徒。王一笔高而瘦,干瘦干瘦的,去了皮就是骨头了,落了叶的蒿子杆似的。刚来时,哪个生产队都不愿意要他,风一吹就能刮跑的样子,要他干啥呢。没办法,几个头一商量,就让他去中学当了教师。王一笔会写诗。据说他从省城发配到此,就是因为写了一首什么长诗的缘故。庄稼人不知道啥叫诗,但王一笔笔头子硬却是真的。公社宣传队一有紧急宣传任务,那个管事的小老头儿就颠颠地来找王一笔,陪着笑,把两盒香烟偷偷地塞在王一笔的裤兜里。这样一来,王一笔就要忙上几个通宵,除了串台词,还写一些快板书三句半一类的东西。
  王一笔有许多书,足足装满几个大纸箱子,但从不肯轻易示人。王一笔单独住一间宿舍。他的宿舍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凳。再就是那几个大纸箱子高高地摞在一侧。一到晚上,王一笔就打开一只箱子,拣出一本书来,侧歪在床上看。那次,王一笔似乎听到了什么异样的声响,一抬头,就看见窗玻璃上挤着一张脸。王一笔吓得一激灵,出了一身冷汗。稳定心神细看时,才知道是一个学生。王一笔摆手让他进来。这个学生就是老丛。
  老丛家离学校二十多里,中间还要翻一座山梁。老丛平时就住在学校,周六才回家。回家后,准备好一罐头瓶咸菜,还有半面袋玉米面,做为下一周的吃食,星期一起个大早赶到学校去。住校的学生不多,总共二十来个,也没人管理。晚饭后,女学生仨仨俩俩地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采野花;男学生就把那只盛不住气的瘪篮球当做足球满地里踢。也有两臂绞在一起赛摔交的,到树林边上的小河里摸鱼逮蛤蟆的……天一黑,就裹着一身臭汗钻进油腻腻的被窝,一觉睡到太阳照腚。老丛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生性孤僻,喜欢独行。他一个人在学校里转,津津有味地看院墙边那几棵歪脖子柳树。树上常有一两条小虫,被一根丝线吊着,晃来晃去地打秋千,风一吹,眼看着要跌下来,却又安然无恙的惊险状,很有趣。柳树上常聚集着几只小鸟,半拃大小,通身翠绿,叫的声音很好听,娇气得很。小鸟身子精巧,灵活好动,总也闲不住,你啄我的尾巴,我鵮你的颈毛,像是打架,又像是在调情……后来,老丛就发现了王一笔透出烛光的窗口。王一笔的床头抵在窗下,蜡烛放在窗台上。他倚在床上看书,展开的书页正对着小窗,透过玻璃看得很清。老丛跟着看了几页,一下子就入了迷。直到王一笔熄了蜡烛,才意犹未尽地走回去睡觉。这以后,老丛就天天盼着天黑。天一黑,蜡烛一亮,他就像蛾子一样兴奋起来。王一笔发现他的时候,他差不多快要将一部《林海雪原》读完了。
  王一笔深受感动,指着那一溜纸箱子,说:“这里都是书,你随便看。”
  老丛兴奋得如同沙漠里的饿狼突然看到了肥美的羊群,两眼都放出光来。
  老丛没钱买蜡,就用玻璃药瓶自制了一盏小油灯,烧的是柴油。柴油是从学校附近的联合厂要来的。老丛的叔伯大哥在联合厂红炉上干活,是铁匠。没油的时候,老丛就揣着一只空酒瓶去找他。灌满了油,怕人看见,老丛就把油瓶子掖在腰里,两手很自然地甩动着,没事人一样,谁也看不出来。裤子褂子弄得油渍麻花的,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柴油味。柴油烟子大,黑黑的一大缕摇曳着升起来,直冲屋顶。火苗却小,光色昏黄,看一会,眼睛就疼,干巴巴像涂上了一层糨糊。早晨起来,脸上粘乎乎的,洗也洗不掉。
  老丛上了三年中学,读完了王一笔的几大箱子书。老丛心里多了知识,鼻梁上也多了一副眼镜。眼镜厚得像瓶子底,看东西时还要将脖颈长长的伸着。时间长了,形成了习惯,头总是往前探,样子很像一头被人牵扯着的懒惰的驴。
  中学毕业,老丛回到村里。生产队长说:“你能干啥呢,三棵苗得让你撸去两棵半……回家呆着吧。”
头一年,老丛还呆得住。第二年,就不行了,心里憋得慌,寻思着做些事情。村里有个本家二爷,会些阴阳之术,也懂点周易。二爷常背个长带子的破烂学生兜,揣着罗盘,以串亲戚为名,到外村给人家看看坟茔地,改改大门什么的。不白看,东家多少也能给块八角的。二爷对老丛说:“小子,你瞎不叽的,不学点营生,得饿死,跟我学这个吧。”说着,拍拍自己的破兜子。老丛就真的跟他走了。头几回,还好。二爷所得谢资,多少分给他些。可好景不长,就坏了事。那天,二爷正眯着眼放罗盘,就被几个人抓个现行。结果,二爷被带走进了学习班。老丛假充看热闹的孩子,才逃此一劫。
  生产队里有一群羊,“大白给”是多年雷打不动的老羊倌。每到开春,羊好“跑青”,瞅眼不见就吃了地,得加人看管才行。老丛父亲一再央求,才给老丛讨了这个差事。大白给心很善,对老丛说:“就你?上山不轱辘坡才怪……我上山,你在山下吧,看着羊别吃地就行。”大白给上了山,老丛就在山下。开始时,老丛很尽心,不停地转,生怕有什么闪失。时间一长,就有些懈怠了。找了一处向阳的砬子根,眯着眼晒太阳,很舒服。那天,老丛正呆得惬意,只听有人大喊:“羊吃地了!”老丛一惊,跳起来,转过山脚,果然看见那片地里有好几只羊。老丛呼喝着,两手抓着石头乱砸过去。那些“羊”忽地站起来,“妈呀妈呀”地飞奔逃窜。闹了半天,原来他砸的是十几个薅苗的妇女。妇女队长的后脑勺被砸起好大一个包。气得生产队长大骂连声:“瘪犊子玩意,狗屁事做不了,滚你妈家去吧!”文章不能锅里煮,百无一用是书生,老丛的营生,算是彻底断了。
  三年后,国家恢复高考。老丛喜之不禁,重抖精神,六个月屁股没离板凳。结果,语文考了91分,全县第一;数学7分,理化零分。按总成绩算,老丛名落孙山。老丛心里憋屈:都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莫非单要饿死我?
  老丛的时运终于有了转机。
  镇中学共四个班,都是初三。初一初二在各村小,叫“小学戴帽”。王一笔在时,是中学语文教学的顶梁柱。后来,王一笔回了省城,语文教学就出了漏洞,很缺手。还有一个语文教师,外号“徐三段”。他讲课大体一个模式:先领读一遍,再分段(大多掐头去尾分为三段),然后概括段落大意总结中心思想。完事。徐三段有一个长处,能写一手好毛笔字。“文革”那几年,着实红火了好一阵子,村里村外街头巷末的大小标语都出自他的手。徐三段经常领着几个学生,拎着装满石灰水的铁桶,握着一支炊具疙瘩似的大板刷,到处涂抹。学校西侧有一道山梁,起伏连绵着五个山包。徐三段发动一个班的学生,大干十余天,挑土运石,在五个山头上砌出五个大字——农业学大塞,以白灰和胶涂之,气势很宏大,数里之外可见,至今尚存。
  中学急需一位担大梁的语文教师。有人推荐了老丛。老丛虽说高考落第,但语文成绩荣居全县榜首,文名早已远播。不久,老丛就收到了一纸聘书。老丛欣然接受,从此成为一名中学代课教师。
  老丛代课七年,后来就转为公办教师。
  老丛脾气很怪。他不喜交际,卓尔不群。除了上课,他就躲在屋里看书。闷了,就倒背了手,昂着头,挺直脊背,在操场上慢慢地踱,旁若无人的样子。教师的成份也很复杂,其中不乏饶舌弄事者、巧言令色者、阴阳怪气打情骂俏者,老丛一概置若罔闻,绝不与之合流。老丛极少参加酒局,别人请,他也不去。他不屑于酒桌上的虚情假意,也腻烦听醉眼朦胧者的屁话连篇。
  老丛爱看书的毛病到了没改。凡是带字的,他都不轻易放过,就连垃圾堆里的废纸片,他也捡起来仔细研究一番,倘还有些价值,便不管什么痰痕尿渍的揣起来,像捡到个金元宝。
  老丛的“书卷气”很浓,凡事爱抠个死理,又好引经据典的搬书本。与人争论,言辞铿锵,声如裂帛,半里之遥可闻。暴着青筋,梗着脖颈,状若掐架的公鸡。知道他这个毛病的人,轻易都不招惹他,不理他就是,何必自讨闲气呢。
  老丛教书不拘一格,常常抛开课本,自由发挥,很活。有时,还提个收音机,兜里揣几本磁带,都是些“梁祝”“二泉映月”什么的二胡或古筝曲。讲讲课,就放上一曲。有人对此表示反感,说老丛不务正。老丛不以为然,摇头晃脑地说:“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乐者,高雅之音也,我以音乐陶冶学生性情,何错之有?”听者无言,讪笑而退,背后送他个外号,叫“丛老夫子”。
  老丛对学生一视同仁,概无亲疏。有心的老师,把镇长七大姑八大姨还有校长三叔二大爷的孩子都滥熟于心。老丛一个都不知道。有好心人告诉他,可没一会儿工夫就忘到脖子后去了,该咋样还咋样。他对学生好,学生也不怕他。有一回,他讲《皇帝的新装》。课前,找学生到黑坂上写生字。读了好几个,那个学生一个也没写出来。老丛质问他为什么。那个学生眨眨眼,狡黠地说:“老师,我用的粉笔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用它写出来的字,愚蠢的人或不称职的人是看不见的。”教室里像涨了潮水一般哄笑起来,几乎要掀了房盖。老丛不生气,也跟着笑,意甚畅然。下课后,还逢人便讲。听的人就说:“老丛,学生骂你呢,你还美。”老丛说:“非也非也,此子可教也,聪明。”
  七八年中,学校换了好几任校长。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秃顶,姓张。张校长一上任,就出台了一个新章程:听谁的课,临时决定,随意,事先不通知。此令一出,人人自危,终日惶惶,看看下节是自己的课,心就开始跳,咚咚地像敲鼓。铃声一响,脚下疾奔,表情怪怪地惶然四顾。进了教室,第一项要做的,是用目光将室内前后左右仔细搜寻一遍,没看见那个可怕的秃顶,才放下心来。老丛不在乎。道该咋走还咋走,课该咋上还咋上。那次,老丛把课上到一半,见前排的一个学生几次向后努嘴暗示他。老丛就拿起八百度的眼镜放在眼前向后面一照,才看见紧贴后排学生坐着的校长。老丛不慌不忙的收起眼镜,继续讲他的课。过一会儿,老丛叫起后面一个狗屁不是的大个儿学生,让他回答问题。大个儿学生抓耳挠腮地站起来,片言也无。老丛手掐粉笔头,当当当地敲着桌子,说:“你挺大个个子,往后面一坐,你懂个屁啊!”这话骂得明白,连学生都听明白了,想笑,又不敢,手捂着嘴,小脸憋得通红。这事一传出,老丛威信陡增,人人伸大拇指,说老丛真英雄。老丛解释说:“我没看见。”
  老丛有两个女儿,长女丛晶,次女丛莹。两个女儿个顶个的漂亮,老丛爱如珍宝,引以为骄傲。老丛在外面受了屈,回到家里,两个花似的女儿围着一转,老丛的不快就全没了。不足的是,妹妹丛莹聪明伶俐,姐姐丛晶却有些笨。小时候老丛教她们学古诗,只一遍,丛莹就能背下来。丛晶就不行,十遍八遍的,还不行。勉强能够背下来时,还常把上下句弄颠倒了。丛晶有一样好处,朴实勤快,知道疼人。老丛下班回来,疲惫地歪在炕上,丛晶就过来给他捶腿,揉肩。脱下的衬衫,不用吱声,丛晶就给洗了。每天晚上,丛晶就用那种毛绒绒的棉布,把老丛的几副眼镜擦得明光透亮,一星杂物也没有。丛莹就差些,让她洗衣服,她就嘴一撅,脖一扭,说:“我的衣服还不知找谁洗呢。”因此,老丛爱丛晶有时就超过丛莹。
  丛晶长丛莹两岁,早两年上学。高中三年毕业,大学没考上。复读一年,还没考上。这时,丛莹也上了高三。丛晶读的是普通高中,在农村;丛莹读的是重点高中,在城里。考不上大学,丛晶不死心,老丛也不死心。老丛狠狠牙,筹措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择校费”,送丛晶去县城重点高中复读,就插班在丛莹的班级里。谁成想,一年后,丛莹高分考入北京一所重点大学,丛晶又落了榜。
  丛晶一头扎在炕上,不吃不喝,只是哭。
  妈妈含着泪劝:“总得念大学,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掏大粪还掏出劳动模范呢。”
  不劝还好,一劝,丛晶哭得更厉害了。有几次抽噎着,气都上不来了。吓得老丛又努嘴又瞪眼地叫停。
丛莹说:“要不,再让姐姐复习一年,准没问题。”
  “不,都三朝元老了,再来个‘四朝元老’,寒碜也得寒……碜……死。”丛晶自己先就否了。
  丛晶趴在炕上哭了三天三夜,水米没沾牙。老丛陪了三天三夜,也水米没沾牙。
  三天后,老丛做出决定:送丛晶去读私立大学。
  学校里每年暑期都收到许多招生宣传画报,其中有不少是各类私立学校的。老丛花花绿绿地划拉了一大堆,一个一个仔细地看,最后选中了大西北的一所私立大学。据说这个学校毕业生很抢手,就业率很高。但私立学校费用高。开学时,一次得交二三万元。加上丛莹的,老丛得凑够四万之数,才能应付眼下的僵局。
老丛妻鼓捣半天,从那口漆痕斑驳的柜子里掏出好多杂物,才从最底层摸出一个红色塑料皮的日记本来,小心地从塑料皮内侧兜里抠出存款折,一看,七千多一点。
  老丛院前院后的转,清点着可变卖之物。他先让人牵走了那头青灰色的驴。西边草棚下,被着两摞厚木板,是老爷子的寿木板子。老丛蹲在那儿,呆看了半晌,终于叫来一辆三轮车,拉走了。卖了这两项,再找不到更值钱的东西了。老丛还不甘心,墙角旮旯翻了个遍,积年的破烂物件都折腾出来了,就差砸锅卖铁了。
  算算,还不足一半。
  老丛最终还是托人担保,使了三万元的贷款。
  暑假过后,丛晶去了大西北,丛莹去了北京。
  上班的时候,老丛就有了变化。老丛中午不去食堂了。学校大门外常有两个卖包子的女人。推着一辆破的自行车,后架上捆着一只木头箱子,外面裹了棉絮。老丛每天中午花五角钱买两个包子,就一杯白开水。老丛不吃雪糕,别人给,他也不要,说吃了牙疼。老丛桌子上有个大茶缸子。他推开窗子探出脑袋,嘿嘿地喊住一个学生,给他灌半下子井拔凉水,咕咕咕喝下去,说:“喝这个好,败火。”老丛不穿皮鞋。他说:“从科学的角度讲,最好的就是家做的布鞋,透气,脚也需要呼吸。脚的穴位最多,又都连着五脏六腑,不透气,就影响经脉循环,于五脏不利。”
  其实,人们心里都明白:老丛背了一身的债呢。随着姐俩的学业不断进展,老丛的债务也在成倍的增加,都七八万了。再去使贷款,人家就不给,说:“先把原先的还了吧。”亲戚朋友都借遍了,村邻也都借遍了。人们见了老丛就害怕,大老远的看见他过来,就赶紧关了大门,像看见了日本鬼子似的。
  大学时的丛家姐妹,出挑得越发漂亮了。暑假回来,一前一后地走在村子里,能招来多少双眼睛跟着转。村里人都说:“老丛有这样一对女儿,也值了。”
  转眼到了大四,老丛眼看着要熬出头了。
  首先给老丛带来喜讯的是丛晶。南方一家大公司到学校选人,一眼就看中了丛晶。签订了聘用合同,试用一年,月工次两千元。
  老丛的脸开始有了光彩。他开始计算着该把屋里添些东西了,太空了,就剩一口柜两口缸了。也要再买一头驴。这些年,地里的活,都苦了老婆了。老丛走里走外地嘴里都哼着歌,哼的啥歌,他自己也弄不清,就这样哼着,整整哼了一个冬天。
  过年的时候,老丛自撰了一副春联:霜魂飘柏绿;雪韵送梅香。
  丛晶没有回家。公司只放七天假,一来一去,在家呆不着。老丛就有些不痛快。
  叫老丛不痛快的还有两件事。
  除夕夜那挂鞭炮,老丛破天荒买了两千响的大地红。老丛专门为此上山砍了一棵细而长的树杆,高高地挑着,立在大门侧,看着像一面旗帜。春晚主持人激动人心的数着倒计时的时候,老丛点燃了那挂鞭。没想到,刚点燃,还没跑出几步,只听“轰”地一声响。回头看时,长长的一挂鞭,竟然一下子就炸了,地上一大堆鲜红的碎纸屑。老丛呆了半晌。纳闷。这么长,怎么会一下子就炸了呢。想了半宿,也没想明白。
  正月初一,老伴去房侧抱柴煮饺子,一猫腰,就被一根直立着的半截枯草戳了左眼。虽说不严重,但眼白红红的,昏花了好几天。
  前前后后的一想,老丛就犯了疑,郁闷。老丛就给丛晶打电话。丛晶说她很好,千万别挂念。老丛略宽了心,但还是畅快不起来。“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老丛安慰着自己。
  阳春三月,芳草萋萋,桃杏飞红。那天,落了一场小雪。老丛知道,这叫“杏花雪”,很凄美。
老丛接到了一个长途电话——丛晶死了。
  丛晶是夜间死在自己的单身宿舍里。死因不详,颈部有抓痕,像是被人扼喉致死的。(此案至今未破)

  村东边有一座山,顶分五峰,远远地看,呈莲花怒放之势,故得名“莲花山”。传说,多少年前的某一天夜半,凭空里山劈地裂般一声巨响,一道金光从村子上空穿过,落在了莲花山上。从此,几辈人口口相传,说莲花山是福地,有金子,但没福人得不到。
  老丛在莲花山下物色了一块地,葬了丛晶。
  老丛总想为女儿写一点祭文什么的,但始终未能成篇。
  老丛常常坐在对面的山坡上,呆呆地望着莲花山,一坐就是一天。老丛发现,一天里,只有夕阳将血色的余晖铺在莲花山顶时,莲花山才真的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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