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树（旧稿）

又是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就想到故乡的巷子里一定缠绕着绿树，树的影子下面，一定有一个男孩子滚动着铁环到处跑，那个男孩子应该是就是我，少年的我。

思念，是一只善解人意的小狗，舔的心里怪痒痒的，总是使我想起少年的月光，那些绿树。无比怀念那些能奔跑的日子啊，因为在离我家不院的那个公园里，我推着铁环疯跑，还能引起好几个女孩子注目，她们一个个像仙女一般纯净，脸上挂着夜来香的微笑，身上有些织女牌香皂的幽香。她们是我的观众，也是月光公园里能移动的树。我穿行在女孩子身边，推着铁环，哗——，哗——。还有草地上打风轮（翻跟头），只要女孩子们的掌声不停止，我的身体的旋转就不会停止。月光一旦到了公园就长了腿，到处跑，比我跑的快。那些个夜晚，自己就是在月光公园里把自己的铁环推得哗哗地响，把跟头翻的又飘又高，反复地不知疲倦地做这件事情。

月光浓的时候，人可以在月光下洗澡。我认为洗月光浴是一件很来劲的事，我的身体虽然瘦小，也能被月光弥漫；月亮里的白鸟一只只地从高空俯冲下来，只要张开双手就可以接住这些纯洁的物质。还有女孩子眼睛里的光亮，可以照亮公园的每一个角落。我在月光下，就被月亮柔软的搓巾搓着皮肤，把皮肤弄皱或者展开，感到很惬意。

少年时代也不是全是温暖的，愉快的日子渐渐消瘦，以至于消失，并不是因为月光吝啬和隐匿，而是因为自己的伤残和悲伤——因为左腿一天天地缩短……白大褂的医生说不出什么更充分的理由，采用针灸法来治疗，看着银色的针颤巍巍地刺进自己的皮肤，自己的感觉已经不是月光种植进身体的柔软，而是一种刚硬的恐怖和伤痛了。

我不能再去月光公园奔跑，就把自己想象为一棵树，一棵长在公园里的松树或者是白杨树。自己虽然不能再去公园洗月光浴，但树木还是可以享受这个待遇的，尤其是随风摇摆的树冠可以那么潇洒地享受彻夜的月光。我遥望着天空的星星，不再活泼，不再好动了，身体越来越笨拙，想象力越来越轻捷。我的想象能在月亮和树之间在一天内打好几个来回，马力提速，呜——呜——。少年的我，常常坐在河坡老街老房子的西厢房里，看着一枚羽毛的飞扬发呆，因为眼中的这枚毛茸茸的羽毛，极为优美地在天井里跳着忧伤之舞，我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飞来的，也不知道它们会飞向哪里，总是觉得羽毛的命运要比我强。看着羽毛，我就想到了电影《在烈火中永生》的那个小萝卜头，那个监狱里的混沌空气并不能阻拦大眼睛发光的小男孩。小萝卜头极为小心地把藏在火柴盒的蝴蝶放飞了，蝴蝶飞翔的姿势真是好看，一跳一跳，一跳又一跳，像是一个充满委屈的孩子。小萝卜头就用亮晶晶的眼睛跟着蝴蝶飞翔，就如同我的眼睛跟着羽毛跳舞，一场忧伤的舞蹈。

要知道，我也是一个有亮晶晶大眼睛小男孩啊，一个喜欢疯跑的孩子，翅膀总是有源源不断的动力，可是翅膀折断了，因为腿瘸了，就使许多美好的东西在我身上改变了形式。月光公园里的那几个女孩子，尤其是那个穿红裙子说山西话的女孩，说话像唱歌一般好听，叮叮玲玲地，也残酷地消失了。也不是绝对见不到她，她家就住在另一个街区，我背着书包上学时，还是遇到她几次的，可是后来在街道里见到了她，她就赶快跑了，好像自己做了很对不住她的事。少年岁月应该是清澈如水的年龄，可是因为我的腿有了微微的残疾，水就开始浑浊，水的浮面有藻类，水的下面有蚊虫的卵。日子不再透明，成年的我现在都在深深哀叹，身体的某一部分的改变，竟然全部改变了一个少年的性格，甚至是人生道路。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疼痛，我也有，恐怖和伤痛这些怪兽在少年的我的身体里潜伏，一旦被唤醒，就肆意地张狂。这样的恐怖和伤痛是一切经过残疾折磨的孩子所共同经历的，只不过大家不断地用意念来“战胜自我”，就把伤痛淡化了。人特有本事，能把痛苦降低到最低点，而我却是一个不能缩小痛苦而能把痛苦放大的人，不是我愿意这样做，而是因为回忆的小狗非常凶猛，总是能把自己的心啃的血淋淋的，使自己不敢再回想少年时期的月光公园。

真的好感谢那个来自丹麦的安徒生，写了那么多的童话，我都到四年级了，童话还是我的很好的伙伴。童话是我装在书包里的月光，能在我需要的时候从书包里奔跑出来，舒展我一些忧伤的皱纹。童话的结局总是幸福的花朵，对于童话里那些美丽战胜丑恶，善良战胜恶毒，总是使自己的心，吱——吱地生长快意。对于童话里的那些年轻的王子，自己进角色很快的，而且偏执地认为能在自己身上发生，这一刻，忘记了微疾，自己是一个肢体健全的人，一个潇洒自如的王子。我常常听一些很懂哲理的人说，一个少年拒绝长大，一定有自己不可告知的原因。其实，一个少年拒绝长大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来自对于成年世界的恐惧。有些人盼望长大，有些人则抱以拒绝态度，我大抵属于后者。我从少年时代起就一天天与“现实世界”拉开距离，这样的心理倾向一直保留到现在，虽然身体已经跨入青年、壮年、中年，但心还在少年，还在由童话组成的五彩斑斓世界里。

不是所有的猛士不是都能面对惨淡的人生。我是看过电影《海上钢琴师》，影片里的那个才华出众的钢琴师终生坚决不离开那条难舍的豪华客轮，便是因为这艘客轮已经构成了他的少年善根，他已经无法和船外的丑恶对抗，只能选择躲避。边是地面，一边是天堂；一头是开头，一头是终结。钢琴师对于船以外的世界感到无比恐惧，已经预感到了不快乐甚至是被伤害，因此他固执地就躲避在这条船上，一直到与这条客轮同归于尽。一个生命的个体，整个过程就是这样不断徘徊和游走的过程，钢琴师不是猛士，他能够预料到将要面对的灾难，拒绝了无限延长寿命的破折号，而选择了省略号，或者句号。

我喜欢月光，喜欢绿树，走进一片树林，不管陌生，还是熟悉，每逢听见了置于头顶的月光滴落，每逢和天空那颗大而圆的月亮相遇，心中的醉意和惬意就杂沓而来，人生的知遇之恩，美丽的偶尔光顾的感动，使自己滋润在无形之水泊，若干年前就种植在身上的美妙花朵次第开放，纷纷和月亮夜色里散发出的浑香吻合，找到了自己的回家道路。月光涂抹在树的顶冠，树木簌簌发陡。红男绿女，朝朝暮暮。年轻的时候，我想象着自己的婚礼一定要在这个月光公园里举行，而女方则是远方的一棵和我一样会奔跑的树。出生，长大，婚姻，凋落，整个人世间充满了太多变数，有太多的谜团。而现在是月光临顶的时刻，更是草莓芬芳的时节，我感到自己的肢体与灵魂都在这个瞬间舒展，凝结为一种气体，袅袅地飘入一个容器，大约是远方那个能够感应到我的存在的人。

我在月光里行走，真的又一次去了月光公园，在月色里朦胧自己的心情。我看着身边儿童和老人脚步蹒跚，忘记了自己是在中年，还是在少年？偶尔看到一只夜鸟从树上落到草丛，如同看到一枚羽毛十分优雅地轻吻大地。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真的已经幻化为一棵树，一棵身强力壮年轻的树，一棵能够在月光下狂奔而没有任何残疾的树。恍惚中也常常想入非非，仿佛看到一位优雅女子依在这棵树上读书，用她细腻的皮肤紧紧贴着这棵树，她并不知道她身后的树，是一个少年用22年心血幻化出来的树。月光淋沐着月光下的女子，使她更像我少年时代的那位穿红裙子说山西话的女孩。

人是无法不长大的，现实的残缺无法弥补。我因为腿瘸，受到很多挫折；也因为腿瘸，到工厂参加工作以后就避开繁重的体力劳动，来到机关，做着自己喜欢的文字工作。对于我来说，心床是用来承载月光的，不是用来承载杂物的。我像是一个被溺水的醉汉一般极力抓着月光，抓着绿树，抓着这些纯洁的东西，维护和维修着内心里的柔软度。虽然年轻时代自己按照厂长要求写出的文字并不是自己喜欢的文字，毕竟可以通过写字而自食其力了。虽然期间有些事情已经伤害到心底里的月光和绿树，已经使这些东西残缺不全，可是依然不懈地修补着，使她们虽然不能生长，也不至于完全消失。

我已经储存了足了月光，22年已经过去，说起来，这些事情很久远了，久远的都在心底都生了苔，也因为久远，我就有间歇从容地把童年的趣事过滤为童话，在心底投上永恒的影子，而后被这个影子甜蜜地吞噬。月光还是那样的月光，树木还是那样的树木，绿地还是那样的绿地，可是我却不是那个推着铁环疯跑的男孩子了，不是因为年龄大了，而是因为腿沉了。即使如此，我也有足够的光亮去照亮一块并不繁华的的地方。月光，已经不再收藏在书包，而是在收藏在书房和自己的心库，只要本地和外地的朋友们需要，就飘逸一些出来，绝对不会吝啬，好多的东西已经淡化了，没有淡化的是心底里的月光的痕迹以及轮廓，像是陈酒愈久愈香。

我想，经过这么多年月光的灌溉，自己用已经被月光洗过的眼睛，再去看看历史，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去呼唤另外一棵树和自己一起生长。人生苦短，世界上有好多东西是一去不回的，比如说少年，比如说少年时代在月光公园里欣赏自己的奔跑的穿红裙子的女孩——我一直没有去打听她现在的处境，害怕梦境消散，害怕美丽的形象被不堪入目的现实所代替。 [ 本帖最后由 王克楠 于 2010-5-16 02:0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