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布鞋

一双布鞋
　　我考上师范那年，母亲给我做了一双布。母亲素以心灵手巧、做事迅速著称于邻里。全家八九口人，从头到脚，冬棉夏单，全靠她一人操持，也未见慌忙紊乱。而这双布鞋，母亲却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母亲做这双鞋的时候，从剪鞋底、纳鞋帮、封鞋口等诸般环节，无一不斟酌再三，在我脚上适了又适，确信没有差错，这才落剪引针。母亲说，都快当老师了，可不能再像以前似的没个讲究了，总得像点样子才行。

　　快开学的时候，母亲终于做完了这双鞋。

　　那的确是一双漂亮的布鞋。厚实的鞋底，用上好的麻绳细细纳过，针脚细密而均匀，横瞧竖看，成行成列，绝无一丝纰漏。鞋底四周用白布圈了边儿，衬着黑色的鞋面，显得非常精致。鞋口处还有一块松紧布，这在八十年代初的农村，还属罕见之物。待嫁的新娘或许能有一双这样的鞋，但也不多见。穿在脚上，秀气舒适，大小不差分毫。邻家姑娘媳妇争相传看，惊叹艳羡不已。

　　我就是穿着这双布鞋，登上进城的汽车，踏进师范的大门，堂而皇之地走在学校宽阔的操场上的。

　　然而，时隔不久，我便感觉到了异常。这异常来自周围同学诡怪的目光。那种目光总是先落在我的脚上，又快速的移到我的脸上，继而再移到脚上去。然后，乜斜着眼睛，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让人非常难受的表情。
　　我因此明白了毛病就出在我的脸或脚上。我自信我的五官还算端正，即便有一些瑕疵，也不致于到令人可鄙的程度。定睛于鞋，顿时恍然大悟——布鞋。环顾左右，全是油黑锃亮的皮鞋。尖尖的鞋头，高高的鞋跟。后来听说那叫“火箭式”，是当时最流行的样式。

　　一旦发现这个差别，心里便拧了个疙瘩，难以释然，视觉和听觉都一齐聚焦于自己和别人的脚上。我发现这布鞋和皮鞋的区别确乎大矣。不要说皮鞋样式的坚挺好看，颜色的漆黑如炭而又光泽莹莹，单听声音，便足已令我赧颜。在楼道里走过，皮鞋的声响铿锵洪大，回音缭绕。尤其是女同学，鞋跟高而尖，还要钉上拇指肚大的铁掌，缓步轻移，音响如铃，清脆而极富乐感。我脚下的声音则恰恰相反，沉闷软沓，毫无生气。于是，那双曾经漂亮的布鞋顷刻间变得丑陋不堪，扁扁的鞋头，越看越像一张巨大的鸭子嘴。我努力地缩着两脚，企图将“鸭子嘴”藏进裤腿里，但那又扁又阔的家伙总是长长地露在外面。我羞愧于在人前行走。一旦人多，便觉得所有的目光就像蚊蝇的吸管般牢牢地叮在我的脚上，浑身上下仿佛瞬间长出了一层毛刺来，奇痒无比。心里一慌，脚下紧跟着就乱了分寸，竟下意识箭步如飞地跑起来，状如被人追赶的蟊贼。

　　有朋友再三劝我买一双皮鞋。我明知家里困难，却仍然写了一封诉苦的信。过几天，家里寄来一百元钱，我就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双“火箭式”。那双布鞋便被丢在寝室外的窗台上，曝于阳光之下，沐于风雨之中。后来，就剩下了一只。再后来，一只也没有了，大概让打扫卫生的老头儿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吧。

　　直到毕业，我才听说，母亲每年都要给弟妹们做一双布鞋，而且同样有我的一份。给我做那一双布鞋，就置于箱底，并叮嘱弟妹们，谁也别乱动，这是给你哥穿的。但母亲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我问母亲，母亲笑着说，知道你不穿，但不做，就像少了一份活计没完似的，心不落地儿。

　　记得当时听了母亲的话，我躲入后院的玉米地，哭了很久很久。

　　事情虽已过去多年，但那双布鞋的影子时时在我心底浮泛起来，让我心痛，让我歉疚，让我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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