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蓼
2021-12-28叙事散文韩开春
水 蓼水蓼在我老家是被叫做洋辣棵子的,因了这个名字,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对它敬而远之。洋辣子是我老家时庄人对刺毛虫一类虫子的总称,无论是满身长有细长毛、风一吹细毛就摇摇摆摆的毛毛虫,还是方头方脑、身上长有几撮尖刺又名八角辣的刺蛾,时庄人都一……
水 蓼
水蓼在我老家是被叫做洋辣棵子的,因了这个名字,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对它敬而远之。
洋辣子是我老家时庄人对刺毛虫一类虫子的总称,无论是满身长有细长毛、风一吹细毛就摇摇摆摆的毛毛虫,还是方头方脑、身上长有几撮尖刺又名八角辣的刺蛾,时庄人都一概叫它们为这个名字。洋辣子在庄上是很不受人待见的,虽然它们长大后化蛹成蝶也很美丽,甚至让人引起联想生发出更加美丽的梁祝故事,但它们在少年阶段却十分令人讨厌,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很不喜欢它们,这倒不单单是因为它们是农作物的害虫,喜欢糟蹋树木、庄稼,把树叶、菜叶咬得一个虫眼挨着一个虫眼,更主要的还是它们那满身辣毛或者尖刺,一不小心沾上人的皮肤就会火烧火燎的疼痛,严重的还能使人休克,有生命危险。有一次我母亲在小菜园里摘豆角,就不小心让一只色彩鲜艳的八角辣蜇了一下,立刻心慌头晕,当时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要不是旁边也在收拾小菜园的其他几位老师发现及时,赶紧送去医院,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因此对于洋辣子,几乎所有的人见了都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一种植物被冠以这样一种恐怖的小虫子的名字,其自身的可怕程度可想而知,但对待它们又不能像对待真正的洋辣子那样,一个个都处以极刑。相对于真正的洋辣子,这种植物在乡村的分布要普遍得多,无论是水边还是田野里,许多地方都能看到它们红梗绿叶的身影,彻底清除它们估计难度太大。好在它们并不像那可怕的小虫子一样会到处乱爬,在那儿就在那儿了,个个都看得见,只要不去碰它们,它们应该不会自己来找你,所以也就听之任之,随由它们自生自灭了。只是在水边挑猪菜的时候要稍微小心一点,因为它们的长相,与另一种猪们喜欢吃的名字唤做“烂脚丫”的野菜实在有几分相似,一不小心就会弄错,需要瞪大眼睛仔细分辨,好在乡村里的孩子对野草的识别能力都很强,所以在我大脑皮层储藏关于少年生活的沟回中,并没有过谁因为不小心碰了它们而被蜇疼的记忆。对于这样的植物,我们是惹不起躲得起,不碰它们也就是了。我在农村生活了十多年,一次都没碰过它们。
这样一种对于水蓼的错误认识直到多年以后才得以纠正。那次,我和妻去乡下看望我二舅,在当年我家住过的老屋旁边,有一片水田,里面就郁郁葱葱长满了水蓼,我见妻蹲下身子,有点想摸草的样子,刚想提醒她不能摸,还没容我开口,她已经把一棵水蓼拔在了手中,我准备听到一声尖叫,随之看她急速地扔出手里的野草,像扔一颗吱吱冒烟的炸弹,但我并没听到这样的声音,更没看到臆想中的情景,妻悠闲地提着水草,没事人一样,脸上甚至连一点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妻这样的表现让我很诧异,难道她有什么特异功能,不怕辣?我把心中的疑惑向她提出,妻反倒奇怪我怎么会有这奇怪的想法,说:“我哪有什么特异功能?这是很普通的野菜啊,小时候我们常挑来喂猪的,我家门前的苇地里就有很多,我们叫它水红薹。”我有点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个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妻手里的野草,立刻缩了回来,我怕万一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很辣我也好少受一点罪,但我的手指并没遇到什么异样的麻烦,像摸其他寻常野草一样,一点都没火烧火燎的感觉。“洋辣棵子像洋辣子一样可怕”,这个观念好多年来野草一样在我头脑中扎下根来,并且根深蒂固,没想到妻一个不经意的小小的举动就让这座貌似强大、固若金汤般的城堡一瞬间土崩瓦解、轰然倒塌,不堪一击,在那一刻,我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是真的,但事实就摆在面前,容不得你不去正视、不去承认它。看来,“绝知此事要躬行”,无论何时都是正确的,这么多年来,我都是被它的名字给蒙骗了,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
回来以后,我专门拿着这种草去向学植物的朋友请教,朋友说,它叫水蓼,是一种生长在水边或者水中的植物,旱地上也能生长。关于它的生长地点,我一点都不陌生,我感兴趣的是它的名字,一听到“水蓼”这两个字,也是老朋友一样的熟悉,只是从来没有把这种植物和形和名这么紧密地联系起来,这也是我读书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的一个表现。我最先接触到“蓼”这个字,是在《水浒传》里,时间是小学刚刚毕业,那年的暑假,我在父亲的箱子底下翻到了这本书,最后一回的题目就是《宋公明神聚蓼儿洼,徽宗帝梦游梁山泊》,现在想来,那个叫做蓼儿洼的所在一定长满了水蓼。后来又在刘禹锡的那首《竹枝词》中和它相遇:“水蓼冷花红蔟蔟,江蓠湿叶碧萋萋”。再到后来,就是《诗经》了,在诗三百中,这个“蓼”字至少出现过三次,一次是在《周颂·闵予小子之什·小毖》中:“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记得当时老师在讲这个的时候,说“蓼,辛苦之物”也,这个解释来自《集传》,至于蓼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辛苦之物,当时也没去深究,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根本没去想它就是寻常所见的洋辣棵子,要是当时用点心,大约也不会那么多年来对它都持有那样错误的认识了;还有一次是在《周颂·良耜》中:“其镈斯赵,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另外的一次是在《小雅·谷风之什•蓼莪》中:“蓼蓼者莪,匪莪伊蒿”,不过,这里的“蓼”已经跟上面所说的不一样,是用来形容植物的高大,读音也跟上面的有所区别,不读“liao”而读“lu”了。
我后来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水蓼有那么多的别名,比如水红花、蔷、虞蓼、泽蓼、辣蓼草、柳蓼、药蓼子草、红蓼子草、红辣蓼等等,林林总总,不下十几种之多,唯独没有我老家人所说的洋辣棵子,我一直弄不明白我庄上人的祖先中是谁要给水蓼起了洋辣棵子这么个可怕的别名,害得我那么多年都对它敬而远之,我疑心这是很多年前有一个人无意中尝了这种草以后感到有一点辣味,就对第二人说辣,然后第二个人再添油加醋地告诉第三个人,这样流传开来,以致以讹传讹,无限放大,三人成虎,到了最后就成了“洋辣棵子”,这当然只是我的猜测,也许事实不是如此。但也不能就说把这种野草叫成这个名字一点点道理都没有,至少水蓼是真的有辣味的,要是你把水蓼的叶子摘下,放在皮肤上使劲擦,也许你就能体会到“洋辣棵子”的真意了——对于皮肤,它的汁水果然还是有刺激性的。
在古代,水蓼是作为一种重要的调味品被人利用的,它和葱、蒜、韭、芥并称“五辛”,煮鱼的时候把水蓼塞进鱼腹烹调,可去腥味,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提到过,古人种蓼为蔬,而和羹脍。如今,”五辛“中的其他四种还在被人们广泛应用,唯独这个水蓼已经退出了烹调的历史舞台,所以,它煮出来的鱼味道究竟如何,竟是无处品尝了。
说实话,虽然我小时候对洋辣棵子极为反感,但对它开的花还是喜欢的,一到秋天,水边、田野上,一大片细小的红的白的蓼花一齐开放,很是壮观好看,不但入诗而且入画。历来写蓼花的诗有很多,除了我上面提到的那首刘禹锡的《竹枝词》外,有名的还有罗隐的《陪曹使君游》:“水蓼花红稻穗黄, 使君兰棹泛回塘”、韩偓的《秋村》:“稻垄蓼红沟水清,荻园叶白秋日明”以及齐己的《寄江居耿处士》:“醉倒芦花白,吟缘蓼岸红”等等。至于它的身影在画中的出现,可在历代国画大师的作品中找到踪迹,比如现代著名国画大师张大千、齐白石等人就都作过蓼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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