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居住在现场(一):一单元四楼
2021-12-28叙事散文关瑞
关瑞我住在这里,差不多七个年头了。越来越觉得,它多么像一只简单、安宁、温暖的鸟巢,掩藏在密密的树林里,除了收费的和送报纸的,不会时常被更多的外来者打扰。每天清晨,我是那只早起的麻雀,抖抖身上的露水,扑棱着翅膀,哗啦一声就飞出去。从城市的这……
关瑞
我住在这里,差不多七个年头了。
越来越觉得,它多么像一只简单、安宁、温暖的鸟巢,掩藏在密密的树林里,除了收费的和送报纸的,不会时常被更多的外来者打扰。每天清晨,我是那只早起的麻雀,抖抖身上的露水,扑棱着翅膀,哗啦一声就飞出去。从城市的这头飞到那头,过程不算太长,但总是小心翼翼。直到晚上,才飞回来。解下栓在裤腰上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开厚重的钢制防盗门,像湍急了一天的水终于流进蓝色湖泊那样,心一下子彻底放松开来。
有时候,我走到楼下,并不急着上去,像个陌生人一样,仰起脖子,在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众多阳台窗户中,寻找属于我的那扇。我往往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目光准确地挂在目标上。这不是从一楼往上数第四个,从左往右数第二个的结果;也不是从窗帘的颜色上辨识出来的。而是那里靠近窗台的地方,悬着两颗灯笼。鲜红的绸衣里面,我装上二十五瓦的白轵灯泡。白天,它们被不断移动位置的阳光照亮,两团火焰就那么静静地燃烧。刚住进去的时候,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打开里面的灯,看它们在头顶像节日那般喜庆着。朋友或者同事第一次来访,站在楼下不知道我到底藏在哪个巢里,就先打电话上来。往四楼看,亮着红灯笼的那个就是我的,我都看见你们了,我站在窗台边看着他们大声说。晚上,这幢四四方方略显陈旧的住宅楼阳台那面的窗户,有的黑着,似乎装满了主人走后那杯茶所有的空寂和凉意,有的闪烁着单调的电视屏幕的光亮,那捉摸不定的光亮里,一定暗藏着疲倦的目光,有的窗户里,一盏昏黄的灯,能固执地亮到深夜的熟梦里。一单元四楼的窗户,没有例外,也不会有例外。极少时候,它是黑的,但舒缓的音乐会从黑里伸出来,在明亮如水的月光里飘向远方。
我把靠近阳台的那间屋子布置成书房。写字台,结实的木椅,电脑,孩子弹过的电子琴和我弹过的吉他,一张床,一盆养了八年的橡皮树,就占满了。所以到现在,还没有专门的书柜。几年下来,买来的书不算少,一部分装进纸箱放到地下室,一部分在床底下,还有一部分需要经常翻翻,就胡乱地堆放在桌上床头上。晚上,我习惯了把自己放在书房里。拧亮灯光,泡一杯茶,打开电脑或者一本书,写自己的字,看别人的字,不知不觉就在撒满阳光和温润的密林当中越走越远,闪亮的溪水在身边跳动,声音清脆澄澈。时间挂在墙上,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像另一种安静的水流,氤氲芳香。有时候也走神,电脑已进入屏保程序,书页自行翻回,我毫无觉察,像是在时间的深处冷不丁遇到另一个正在四处游走的自己,惊讶到忘我的程度。这个过程一般能持续一个多小时,直到一盘CD不再转动,灯光像一朵枯萎的花,渐渐垂落下来。
相同的时间里,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久了,会产生迷恋,也会产生厌倦,书房便如此。迷恋它的安宁和散淡,也厌倦它的枯燥和单调。后者很少出现,但毕竟是一种正常的情绪,我不能勉强更不能逃避。那样的晚上,我尽量不去触碰它,而是坐在隔壁的客厅里看电视。遥控器不断被按动,数字频道不断被变换,就像我在白天里经过的那些纷乱而短暂的场景和人事。最后停留在本市一个电影频道上,随便从哪个情节开始,看美国大片,看港台老片。我喜欢这个频道,尽管一看就知道放的都是些盗版盘,画面不太清晰,下面的翻译字幕还老出错,但没有广告,没有虚头八脑的新闻。
有一段时间,我收拢起自己的翅膀,整天不出门,在一单元四楼有楞有角的空间和时间里,像鱼那样游来游去。阳光升起来,被对面的楼房遮住一半,另一半顺利抵达阳台。阳台很长,不宽,像一个走廊,一头通往卧室,一头连着书房。很有意思的设计,两处栖息地之间,摆放了许多盆花,从初春到深秋,它们不断长出新的叶片来,让我颇有成就感。它们大都不开花,我偏好浓密的枝叶和阳光下鲜嫩欲滴的绿色。有一盆石榴,在满眼的绿色中,常常把一团火焰般的花朵挂上枝头,它是众多繁茂中唯一的盛开。我一直想买把藤或竹编的躺椅,放在阳台上,困倦的时候就躺在大片大片伸展着的绿意中间。至今没有买,原因是那样会让我在两处栖息地之间无法流畅自如地来往,而且还得搬掉几盆花才行。阳光落下来,花影慢慢挪动时间,也挪动着在我内心纠缠已久的以前和以后。像一条朴素的床单那样,我把自己完全铺开,在水一样的慵懒和散漫中,消磨自己的时光。那段时间,我不用把自己装成很忙的样子,不用扑棱翅膀飞出去,不用掐着时间准时踏进办公室,不用在苍茫暮色里等待总是迟到而且拥挤的公交车,也不用把每天挣到的工分一遍一遍换算成工资单上的阿拉伯数字。那段时间,真好。
在这个为了现实的生存而不得不奔命的城市里,我把自己放逐了。我有足够的理由来放逐自己,比如病假,公休假,比如几个月就能遇一回的七天长假。一单元四楼,是我的放逐地。我不再局囿于被各种明文规定和生理需求分割出来的小块时空里,我用意志和理想铸起巨大的熔炉,把它们一块一块丢进去,最后炼出一个完整的透明的假期。在明亮温暖的一单元四楼,我把日常生活里那些最私人化的部分无限延伸。每天从中午醒来,简单地梳洗和吃饭,然后翻翻书,听听音乐,也在阳光明媚的阳台上胡乱想想事情,剪剪不小心长乱了的花枝,
看看晃动在窗外的人影和尘埃。偶尔也接听突然响起来的电话,大多没有什么很急的事情,能有什么急事呢?下午,坐在电脑前,用拼音输入法,敲出一个又一个字来,然后保存,也许删除。电脑就是好,写出不成样的东西来,按住鼠标,一拉,一点,就能还回来一张白纸,像天真的孩子,在上面画出心中最美的图画来。这样的敲打和涂抹,一直持续到晚饭从餐桌上飘过来满是物质主义味道的诱惑。为了不使这些事情在时间上成为新的规律,我经常随性打乱它们的顺序,包括吃饭睡觉——我在我的放逐地,用一地的积木,兴味十足地重构着我的每一天。
假期终于结束了,我不得不把自己交出来,交给按部就班的单位,顺理成章或者互相矛盾的大街小巷,交给胡乱缠绕在一起的琐事——交给网一样无处不在又无处可逃的生活。这么说,毫无抱怨生活的意思。相反,我感激这样的生活,它被一路的繁忙和塌实连缀起来,它从时间和感觉的另一面,为我呈现出一单元四楼更多更浓的简单、安宁和温暖来。
住七个年头了,房子里里外外都逐渐显露出陈旧来。买房时,合同上说房子的使用寿命是五十年。可是才七年,现在许多设施开始不断坏掉,水管锈烂,楼板裂缝,防盗门总是把我坚决地关在外面,钥匙插进去怎么都打不开,只好打电话请开锁师傅来帮忙,外墙粉刷的涂料也开始不住地往下掉,成了难看的花脸。找开发商,被踢到物业公司,而物业公司的铁门总是锁着,留下的电话要么无人接听,要么干脆关着。住在一个楼上的许多人家,一边漫骂着开发商和物业公司,一边陆续搬走了,把房子出售给不明就里的外来人,我没有搬。单位上盖了新住宅楼,价格便宜到扶贫的程度,我也没有搬。我的官方解释是,买房的贷款还没有还完,房证拿不到手,一时半会还卖不掉旧房子。这是事实。另一样更符合我真实想法的事实是,房子是一个人、一个家最终极最隐秘的栖息地。不论白天走多远,晚上总要回来,总要脱掉外套,换上宽松舒适的拖鞋,在新泡的茶水里浸润心灵真实的飞翔和酣眠——它需要不断维护,就像一个人需要不断自省,一个家需要不断经营。那年冬天,我突然病倒了。我以为我正走在年轻的路上,还很健康。而放在床头的病历本里,却不容置疑地记录着我身体里某个器官的病变。窗外北风呼号,大雪连天,我躺在床上一把一把地吞下那些白色的褐色的药片。后来想想也是,活这一辈子,我得时常通过药物或者别的一些什么,来保养和维护我与之朝夕相处的一切,包括身体,情感,生活里随意游动的坚持和忍耐,当然也包括一单元四楼。
一单元四楼。它是陈旧,零乱的,像我在其间度过的七年时光。时光的长短和长相不重要,重要的是,晚上回来,拧亮桌上那盏换过不知多少次灯泡的台灯,一天的亮堂和温暖就会在瞬间绽放,绽放成一湖如月的水。在一天里剩下来的时间,在柔软茂盛的水草里,所有紧绷着的神经开始在我身上渐渐松弛下来,我轻松安详,悠哉游哉。
——我是那条漏网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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