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贝壳之累

壹 　　夏季炎热的一天，我从潍坊到威海。 　　上了高速，列车疾如水流。如火的骄阳，干旱的土地，它们被玻璃窗镶嵌着，感觉上更像是水族馆里看到的风景。庄稼是流动的碧绿。树木温润、光鲜，水草一般招摇。那些村落呢？是突然造访的游鱼，它的鳞片闪着银质的光芒。这种巨大的反差，使我的内心无比清爽。沿途的站牌一闪而过。我想看清那些古老的地名，它们像鱼儿浮出跃金的水面，然后深潜，瞬间的闪现，让人迷恋，让人看见两千年前的流水，它们深藏于植物的内部，或者悬浮在村落的四围，以各种形式产生着影响。 　　我在威海小住了两日。走在威海，你会产生恍若天堂的感觉。阳光热烈，却不灼人。日出东海，尘垢噪音还构不成阻隔，这里的阳光是一种清澈的流淌。街上的许多姑娘，水流一样经过时，我看见了这种生活的姿势，澹定，从容，在流动中轻掬优雅的浪花。她们衣着光鲜，保持着水的纯度和光泽，在威海，她们是一株株亭亭出水的植物，温润，有着闪烁的光亮。她们的流动，使得整个市区成为辽阔的水域，人们优游其里，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清爽和明净，皮肤湿凉，似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张。
贰 　　一些文章把威海的成山头写成了“碣石山”，全然是当年曹操的语气。也许是生活现场的逼仄，我一直想去看看。“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曹操《观沧海》）”，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视界。 　　现在需要展开的是沿途的风景。窗外的空气，像水果一样清冽爽口。大概是沿海地区吧，天蓝得底气十足，树绿得肆无忌惮，禽鸟时鸣时歇，显现出一种生活的安适与散淡。四野汹涌着大团大团的色块，浓绿浩荡似大海，金黄耀眼如光照。自以为是鲁人，如果对窗外的景象大呼小叫，未免流于矫情。说风景是模仿的，雷同的，是千篇一律的单调，自然也是谬论。大地的内容丰富多彩，它生长翠绿金黄，也生长鸟语花香。并且，大地上的事物呈现着一种既定的秩序，从形而下的层面上看，红花偎着绿叶，青翠裹着清脆；在形而上的层面上，我们因了景物的浑成之美，保持着对生命和生存环境的敏锐感知，对自然的敬畏。车窗外纯自然的色彩，有着让人心安的意味。后来，我一直在回想一只小鸟，它在水之湄闪腾跳跃，我认得它头顶上的一抹绿，那是许多年前，这样的水边，同样灵动的色彩，欢快活泼，轻盈自在。 　　我行走的路线很有古代的韵味。像是过驿站，换乘快马，我一路更换了三辆客车，所不同的是，行进的客车走走停停，磕磕绊绊，犹如一个马马虎虎的学生，在课堂上朗读一篇生疏的课文。在威海，看见一辆标有“成山卫”字样的中巴，我问，去成山头吗？话音一落地，就被售票员一把抓了上去。上了车，才知道终点站是成山卫，不过，那里有车去龙须岛，龙须岛西去五里就是成山头。售票员是个粗壮的黑脸汉子，他双手不停地比划，浓重的方言，在我听来是麻雀在唧唧喳喳。他的意思是一位女生转述的。女生长相一般，但是声音很好听，有着一种凉薄的味道，这是一种让人清爽的味道。 　　不停地换车。村庄、田野、河流不停地回退。坐在客车里，想起了古老大地上不停的行走。许多的脚步赶过来，就为了踩在神州大地的最东端吗？抑或，面对大海，眼神空洞，无端生发波涛澎湃天尽头的慨叹？
叁 　　据文字记载，姜尚辅佐周武王平商定天下以后，曾在成山头拜日神，迎日出，修日主祠。就是说，姜尚确认了成山头的高度。海拔只有200米的成山头，因为一个虚假的传说，便成为后来的圣主忠臣顶礼膜拜的地方。姜尚三礼九叩的仪规被竟相模仿，完全可以运作起一个礼仪公司。雄视天下的汉武大帝刘彻对日神更是尊崇有加，“过则祠，不过则已”，他东巡海上，率领文武百官拜日主祠，“神所见，施祉福”，他感激涕零，向日神呈上了他的《赤雁歌》。很像一些空洞的公文：我们单位之所以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绩，实现了历史性的突破，全靠上级主管部门的英明领导和亲切指导。 　　姜尚和刘彻，一个在民间传说里近神近巫，一个在历史典籍上傲视群雄，他们来到成山头，一个个都变成小矮人，使得成山头可与天公比高低。 　　成山头的发展壮大是由秦始皇完成的。这位始皇帝似乎并不真的希望有二世、三世乃至万世，而是想自己与日同辉，龙腾四海。公元前219年和210年，他显示出统一六国的决绝气度，两次驾幸此山，拜祭日主，寻求长生不老药，非要把一座寻常的土丘拜成神秘千古的仙境。今天的成山头，几乎到处都是始皇的遗迹，当然，不排除后人牵强附会的仿古制作。 　　进了东天门，迎面是始皇的龙辇。从造型上看，马蹄腾跃踢踏，始皇志得意满。我和他交错而过。他在返回咸阳，可是一生止步于回归途中。南面是佛祖讲经地，身披盛夏时节倾泻下来的鲜鲜的金灿灿的阳光，十八罗汉姿态万千，不一而足，却都像被催眠一样，表现出迷醉的神情。几个和尚在招揽香客，他们的土黄袈裟就像一块块泥巴，在净土上涂来抹去。真的很干净，佛祖罗汉们明亮光洁，像是刚刚完成了剃度，净体，纯粹的现在进行时态。 　　西行，似有一些物事掩隐在青草绿树丛中。是垃圾箱吧？最好是熊猫垃圾箱，底座的上面有小熊猫抱着一根竹子，我想起了可爱的女儿，她不满周岁的时候，我抱着她，在校园里认识了熊猫和竹子，七岁的她还那么傻里傻气，容易相信别人，容不下污渍和肮脏。走近了看是秦兵，是石头，沿途都是，演绎着十八般兵器，威严地把守在规定的旅游路线上。一堆拷贝秦人的石头，不信真有两千年的气场。来时路上的练歌房，招牌名字多是中文韩语交相辉映（成山头与韩国隔海相望，仅有94海里），突发奇想，倘有秦兵冲到眼前，后面会飘来金喜善吗？神话不会发生。这样一想，有些悲哀成山头了。它的矗立，依靠的是虚空的日神，虚无的长生草。 　　到了射跤台。传说，徐福欺骗秦始皇东海有一蛟龙保护仙草，始皇旋即召来射手，箭落如雨，射杀蛟龙，射手们站立的礁石由此得名。不止一处，秦桥遗迹，秦代立石，始皇庙（全国唯一一座纪念秦始皇的庙宇），还有海岸边始皇东游雕塑。如此延续，重修，仿制，成山头成了展示秦人心理缺陷的曝光台。封建统治者的愚昧浅陋全被石头凝固着，陈列着。自然气息逼到角落，挪移的仿古制品以人文的名义占领了成山头。 　　终于听到了不同的声音，“海岸边的秦始皇东游雕塑与这里的自然景观不协调，有画蛇添足之感”（姜平）。 　　想起《圣经》，干净的《圣经》，“愿一切事奉雕刻的偶像，靠虚无之神自夸的，都蒙羞愧”。想化用舒婷的诗歌，送给秦始皇：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大海怀抱酣睡一晚。
肆 　　大海，永远不会叫人失望。 　　来到北方的“极地天尽头”，拍照，掠夺几眼风光，显然不是普遍的价值取向。关于自然的大美和生命的力量，或许，都能在这里找到物证。 　　礁石，始终是新鲜的，呵着水气，它们是活的，是一种不想进化的海边生物。它们身边是浩瀚的大海，巨浪飞雪，千年不歇。它们是大海鬼斧神工的艺术。任何描述，都是歪曲。语言无法把握它们。形状千姿百态，图案诡秘奇异，让我们对自身的想象力产生了怀疑。如果说，山上的石刻工艺已经形成公式化的符号，那么，就艺术而言，大海奔涌着鲜活的表现力，它不受束缚，不择细流，蕴藏着人类尚未揭秘的艺术密码。自然，比想象力还要丰富。 　　近前看海水，湍急处是喷雪溅玉，娴静处如凝碧沉翠。远眺，只见大雾茫茫，海天一色。水雾里有鞭炮的声音清晰传来，眼前是一个混沌的世界，让人觉得，我们只是过客，是大海的陌生人。也许是敬畏吧，我们只是站在岸上，看雾锁海面。大海无法改造，即使偶有人为的东西，也会被海水溶解，最终归于苍茫的一片。
伍 　　成山头上，有小贩在兜售贝壳。 　　贝壳微凉滑腻，有海浪声在唤醒我的听觉。上面分别刻有十二生肖，一个五元。我买了一个，女儿属龙。心想，毕竟沾了大海的气息，以后的日子，可以看看这贝壳，嗅嗅这贝壳，听听这贝壳。 　　看见始皇的塑像，一想，小小的贝壳，为何要背负一条长龙？我把它还给了大海。小小的贝壳，划出一条真实的弧线，沉入大海。没有任何声嚣。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