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时光的碎片（三）

时光的碎片（三） 【一九九二年】这一年，我参加工作了。 　　就在我们村里的小学教书。二年级的班主任。 　　站在这些孩子们面前，我才发觉，我是真的长大了。当他们喊我老师的时候，我开始觉得一米六零的自己原来挺高大的。 　　传道，授业，解惑。磕磕绊绊的，在与孩子们的交往中，我渐渐步入了角色。 　　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工资收入。 　　第一个月，我拿出五块钱，递给姥爷，告诉他：“你喜欢什么吃的，就买什么吧。” 　　姥爷说什么也不肯把这五块钱装进口袋里，他说：“这么大的票子，看我再装丢喽，要不，你给姥爷换成毛票吧。” 　　下午我下班的时候，姥爷告诉我，他从门口卖冰棍的手里买了一根雪糕。他说：“我把这些钱全都掏出来了，让他自己拿的，他拿了一个绿票。”（当时我们村里的雪糕是两毛钱一根。） 　　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跑回屋子去了。我想，我一定要多赚钱，好能多给他一些，让他把没尝过的好吃的都尝尝。像我小时候，他给我买好吃的一样。可是，他口袋里那些钱好像总是花不完似的。下个月再给时，他就说什么也不肯要了。 　　我的容易满足的姥爷呀。他从来也没有为自己要求过什么。从我认识他起，他就是一身黑布衣裤。春秋夹，夏天单，冬天棉。同样的颜色，盛载了他不同的季节。以至于我每每想起他来，总是他一身黑布衣裤的样子。再就是他的笑脸，刻满了褶皱的脸上，他的笑，让所有的人都如沐春风。事实上，他是我们村子里所有孩子的老朋友，他安详，宁静，与世无争。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他的暴戾与急躁。后来我才想明白，姥爷之所以能够那样平静，是因为他不奢求不贪图。既无所求，又何来失落呢？他没有失落，还有什么能影响到他的情绪？ 　　留在我记忆中的，属于姥爷和我的季节，是夏季和冬季。至于春秋两季，他得在地里忙活，我得上学，一天之中，属于我们爷俩儿的时间是少之又少的。 　　但夏季是属于我们的。那时候，我正歇暑假，姥爷呢，也不必每天都往地里跑。他拿一把大蒲扇，坐在后门口儿的榆树阴凉里，我也拿个小马扎儿，坐在他身边，听他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讲我的年幼的母亲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怎么为了给他治营养不良引起的全身浮肿病去挨家挨户讨鸡蛋。提起这些，他的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爱。我在他的眼睛里，总是能看到爱，那么阔大的爱，是他眼睛里面的海，包容了一切。周围的人、事、物，都是被他娇宠的孩子，任性而为。我从来也没有听姥爷指责抱怨过什么，虽然他的三个亲兄弟都是在那段困难时期被饿死的。母亲每次提起那段日子，总是愤愤的，她说，弟兄五个，居然就能眼睁睁饿死，哪个生产队长家里不是锅也满盆也满的？ 　　那段时光离我太远了，小小的我，感觉不到它带来的疼痛。我所喜欢的，是可以腻在姥爷身上的这些长长的夏日。我懒懒地从树上摘嫩的榆树叶，放在嘴里，嚼一嚼，再吐到地上，乐此不疲。或者，就从旁边的臭椿树上摘它那些小小的菱形的种子，它们像一页页扁扁的小船，在我的掌心里打着旋儿，一片一片落到姥爷的大蒲扇上。我从家里的线板儿上拿了针线，把它们穿在一起，做成项链，戴在胸前，然后冲他甜甜地笑。 　　其时，日影西斜，倦鸟归林，我穿着妈妈缝制的小小的白碎花棉布裙子，在向晚的风中，旋转，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夜色是悄悄淹过来的，那么温柔，那么甜美，我把世上所有的美好揽了满怀，枕着，安然入梦。 　　到了冬天，就更好了。还没到腊八，我就开始吵着嚷着盼着过年了。姥爷就会弄来一个火盆，哄着我坐在炕上，一边烤手，一边在灰里烤白薯。不一会儿，一股好闻的焦香味儿扑到了鼻端。我就像那只被蝴蝶吸引的小花猫，早就坐不住了，也不管那白薯没烤透，里边还半生不熟的呢，只顾着往嘴里送。吃完了，还要舔舔嘴，唇边就留了一圈“黑胡子”。 　　我被温暖的甜香包围着，忘记了窗外的朔风凛冽，冰天雪地。 　　姥爷的梦里，也一定落满了美好的记忆。虽然，他的梦我再也无力唤醒。但我知道，我在他的梦中一定留下了他最喜欢的甜甜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