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无距离
2021-12-28叙事散文孙光新
[不是七贤]其实,我想一个个地写,那样的七个人,肯定出彩,出彩的方面不一样,有的愤青得出彩,有的混蛋得出彩,有的无赖得出彩,有的卑鄙得出彩,有的忠厚至诚得出彩。但是,我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在开始构思的那段日子里,我不看书,不写字;睡觉,赖在……
[不是七贤]
其实,我想一个个地写,那样的七个人,肯定出彩,出彩的方面不一样,有的愤青得出彩,有的混蛋得出彩,有的无赖得出彩,有的卑鄙得出彩,有的忠厚至诚得出彩。但是,我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在开始构思的那段日子里,我不看书,不写字;睡觉,赖在床上,没有睡意也不起来,浑身无力;看电视,没有喜欢看的,就频频地换台,看到深夜,有时看到外面的天都发亮了……一直写不下第一个字。与朋友说起这七个人,说对这七个人的看法。这也是我对这个世界——当今世界的认识。认识人而认识世界。
以前的时候,一提到这七个人,我内心里就充满向往,那是七个卓卓独立的人。现在不这么看了,七个人中的大部分是至少是心理错乱,这个贤字是后来好事者的意思。改变一个人看法的是生活,是时间,是一个人独有的经历。记得看过一个故事,讲的是孔子见荣启期。荣启期对前来求教的孔子说:天生万物,以人为贵,我生而为人,所以我感到满足;人分男女,以男为尊,我生为男人,所以我感到满足……孔子听了,十分佩服荣。但我听了,却颇感不舒服,天生万物,人不过是万物之一罢了,人分男女,以女为人母,何以以男为尊……真不知道荣启期智慧到什么地方,它只不过是愚活了九十多岁。在南京,曾经出土过竹林七贤拼镶砖画,就是将竹林七人与荣启期拼在一起,有解释说,荣启期与这七个人都是高士。
我知道的是,这七个人至少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七个贤士,相反,有几个人却不贤之极。从后来的情形以及几个人的情状看,这几个人竟也能聚在一起,想到一个成语:鱼龙混杂。当时的情形很清楚,比如有文献记载了一次聚会:阮籍、嵇康、山涛、刘伶等人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到,阮籍说:“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戎笑曰:“卿辈意,亦复可败邪?”越名教而任自然,在刘伶那里,哪里是自然,只有混蛋与放荡。
在我生活的周围,就满是他们的影子,贤与不贤。
[我的矛盾]
前几天,与朋友一起吃饭,酒后放言说:“我这个人最不淡泊名利,去年的时候,县里要各单位推荐党外民主人士,单位分管领导找到我,说是要推荐我,理由是工作扎实、认真,成绩突出。我一笑,对领导说,你看看比我年轻的同志还有不是党员的么,如果他们愿意成为民主人士的话,就推荐他们吧。领导就说我淡泊名利。我接着反驳说,我最不淡泊名利,我推托是因为我不喜欢,若是我喜欢和擅长的事情,即使不给我,我也会据理力争的,我不会听任别人的摆布。”
对名利,我有自己的看法,比如写作,在写作的过程中,哪里还有什么名利心可言,整个过程都充满着一种创造的愉悦,是一种自语,是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任意挥洒,是结论与裁判。只有写完了以后,才会想到名利、发表之类的东西。朋友看了我博客以后,说我的博客点击率太低。我说,我的博客不是为了让大家点击的,不是为了交流,只是为了方便保存一些东西而已。我还与人说,我最看不惯的是那种在博客上将自己介绍得天花乱坠的人,一有文字发表就在博客或者论坛上张扬,生怕大家不知道似的,我觉得这样的人有暴露癖。其实写作是一个人内心的事业,咋咋唬唬的只能让人产生反感。想到此,我想起了阮籍、嵇康。他们偏激、看不起人,以为自己高洁得不得了,其实是两个愤青。比如嵇康与山涛的绝交。现在,我不太喜欢这两个人,尤其是嵇康。他们的虚伪是,心里有某种欲望,却不说,一直到死。比如对出仕的问题,他们实在狭隘,因为他们以为晋朝就是一个司马家族的事情,他们没有看到,司马的下面是万千的民众,他们比不得山涛。山涛是那七个人里的第一人。我越来越喜欢山涛,但矛盾的是,有时候做事却是阮、嵇的样子。比如对在博客上自我张扬这件事情,我也喜欢名利,却厌恶人家的张扬,是不是红眼病,如阮籍的好给人以青白眼,不好好地看人。
其实,我的性格就是这样的矛盾的,自己的内心里不断地冲突着。当人们说我喜欢写作的时候,我会解释说,其实我只不过是把写作当作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来对待,就与下了班摆个地摊做个小买卖没什么两样,挣个三十五十的刚好交电话费、电费以及孩子的零食什么的,只不过比打麻将、诈金花之类的赌博强一点。其实也挣不了几个钱,那是没办法的事情,买卖做不了来,其它手艺也没有,就只好这样了。我相信,我这是在某一个时段里真实的想法,不把写作高看,也不低看,这只是一种普通的劳动。在一个真实的状态下生活,有一种很惬意的感觉。没有多少钱,也没有名,轻轻松松地……
因为工作上的事情,也会受到市里、县里的表彰,发一个红本本,我也不太看重这些东西,都扔在里一边,孩子发现了,就拿来在上面随便写写画画的,然后也扔掉了。我还做过一件很愚蠢的事情:记得孩子还是上幼儿园的时候,过年放假,很多孩子都拿了一张或两张奖状回家,不外是优秀小画家、小舞蹈家之类,但小女儿却没有,看到她撅着嘴不高兴的样子,于是我就去门口文具店给她买了一张,让店主给写上优秀小画家,模模糊糊地盖上文具店的印章,拿回家贴在了墙上。我和孩子都很高兴地欣赏着,妻子回来后,孩子告诉她妈说爸爸给买了奖状,还指给她看,妻子一脸不高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把我们买来的奖状从墙上揭下来给撕了。然后对我批评了一通,说是对孩子影响不好。孩子上一年级的时候,一次上学忘记带课本了,我说回去给她拿,不然会罚站的。孩子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说,不用了,站着就站着吧,然后就扭过头去蹦跳着进学校了。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孩子是不是没有荣誉感了,将来我家的小读书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阮籍、嵇康,还是其他,一个小孩子最看重的应该是荣誉,比如表扬、奖励,比如不被批评、不被罚站等。后来,孩子说要选少先队员了,她很有信心,结果却没有被选上,有好几天不高兴,再后来被老师任命为小组长,她回来后很高兴。一个小孩子竟也有这么多的矛盾,是谁给她的伤害?一个人一开始是不会这样子的。
[比如三人] 比如,我们说到王戎、阮咸、刘伶这三个人。这三个人都有点变态,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几乎没有人愿意与这样的人为伍的。阮咸虽“妙解音律,善弹琵琶”,但却放荡过分,他为母亲服丧期间,公然与姑母之女奴私通;有时还用大盆盛酒,与群猪共饮之,这真是文人里的败类。王戎身居高位,但吝啬,家里有很多田产,常常夜晚和夫人在灯下算计,他家里有李树,结的李子很好吃,但他却把李子的核钻破了再去卖。接下来,我们试着想一下,在我们的周围有一个叫刘伶的人,就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一天,我们突然去找他,推开他家的门,看到他赤裸着身体在喝酒,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却突然说了那样的话:我以天地为屋,以屋为裤子,你跑到我的裤子里来干什么?面对这样一个人,大家肯定会感到恶心,这与我村子里的一些混混、无赖没有什么区别,几乎没有正经人愿意与他交往的。这样的三个人,在我乡下的小村子里,几乎都能找到。或者说,这七个人,在我们乡下的小村子里,都能找到。这样想的时候,村子里那些熟悉的面孔影子一样在我的眼前飘浮起来,喜欢的,讨厌的,尊敬的,鄙夷的,有面孔,也有嘴脸。紧接着,像水上的涟漪,一圈圈的荡漾开去,把我们小村周围的一些村子里的人、事也笼罩在了里面。前几天,村子里有人找到我,说是要我给他找律师打官司,说是他的儿媳妇跑了,要与他儿子离婚。以前我也隐约听到了一些关于他家媳妇的事情,他们一家人都虐待买来的媳妇,甚至还有更严重的事情,媳妇受不过就跑了。他还说要我找找同学,帮忙给他说说。我说,你们虐待人家让人抓住证据,怎么说也不好办。他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从来没有虐待过媳妇,听到他说的话,我就恶心。这样的人,简直就是人渣,就是流氓,如果我给他帮了忙,我与人渣、流氓有什么区别,我会感到我特别不道德。我就给他搪塞了过去。这也是我村子里的耻辱,一个令整个村子蒙羞的人,一件令整个村子蒙羞的事,我们整个村子都应该向这个远方来的女人道歉。但是依旧有人领着他来城里找人打官司,我真的很为我日思夜想的那个村子感到脸红。我突然想到,是不是自我记事以来,我对这小村子的爱与恨就一样的深? 小村子里还有太多的正直的人,这也是我热爱她、频频说起她、日夜想念她、时常回到她身边的理由。比如春喜哥,比如我的父亲,比如故去的大爷爷、常增大爷、柱爷爷……有那么多的人,一次次地牵着我的手,让我向他们希望的方向跑去,我也努力地不使他们失望,以此洗去一些人给小村子带来的耻辱。我不愿意说出那些人的名字,我也不想说出,怕那些名字玷污了我的笔、我的眼睛、那一张张书写的白纸,以及读到我的文字的人的眼睛与心灵。那样,我洗刷起来就更加吃力,尽管我怎么都洗不净。我就像在做一件永远也没有结果的事情,我们大家都在做。我不好诅咒那些人,我只好把王戎、阮咸、刘伶从故纸堆里拿出来晒。 我十分无奈。我感到我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被逼迫着,被挤压着。我的内心正在一点点地走向变态与阴暗,不息的青年河水也无法洗去我内心里的柔弱。青年河不仅养育了正直的人,也养育着小人、流氓与人渣。她一视同仁,因为她宽厚。但,我无法容忍那样一些人。就像在许多年后的某一天里,我翻开书本重新认识那七个人的时候,我才知道,竹林七贤实际上是一个非常不地道的称呼。我固执地剔除出去王戎、阮咸、刘伶这三个人,只留下阮籍、嵇康、向秀、山涛。这样,我也只好把我村子里的一些人从我内心的村子里剔除出去,但是,哦无法剔除去那些人为小村子带来的耻辱。 鄙夷,只有鄙夷。还有恶心。我不知道,我说的是王戎他们,还是被我剔除去村子的那些人。读到魏晋的时候,这几个人的嘴脸与我们村子里的那几张嘴脸重合起来。 [简单的向秀] 这个人,几乎没有多少事迹留下来,如果除去为嵇康拉风箱,以及后来赴京出仕路过嵇康旧居时写下的《思旧赋》,这也是怀念嵇康的。总觉得,他的资料太少,所以只能凭想象。他不张扬,有些柔弱,隐忍,最适合静坐竹林,可惜他无奈出仕。 他是嵇康的朋友,总在边上默默地为朋友做事,不太说话。他也是我的朋友,也是我自己。我想到两个朋友,一个是国内一位少有的优秀寓言作家,他一直帮助我,总是默默地,有时候聚在一起吃饭,我敬他酒,一切尽在酒中。我想,他也是这样想的吧。那是一个词:心有灵犀。还有一个朋友,是女的,在一起无话不说,有事找到她,总是热情,其实我也尽量不找她,我不想把朋友感情的纯洁被俗事破坏了。在我们的生活中,总是有这样一些人,在一边默默地为朋友做事,或大或小,或者就是谈心。他们的脸上那么平静,他们只把对我的爱放在心里,他们只在内心里享受着为朋友付出的幸福。我对生活充满感激,其实,我是在感谢朋友们。 有时候,我感到寂寞、孤独的时候,或者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情,我就愿意找到他们,听他们说话,或者说话给他们听。当然,有高兴的事情,我也与他们说,与他们分享,我得把我的喜悦给他们。我的愉悦就是他们的愉悦。孔夫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的朋友就在我的身边,我比孔夫子快乐。 想起一个逝者。他死的时候,我才几岁,刚记事不长时间。听父亲说,他好友,但不好酒,朋友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就在边上张罗,他看到朋友们在一起开心的样子,他也很快乐。可惜他死得早,大家都想念他。他的名字叫辈(儿),我叫他辈(儿)哥。他比我父亲大七八岁,这么多年了,我还依稀记得他的样子:络腮胡子,但让人感到亲切。读向秀的时候,我最先想起的人就是他。他比向秀还简单。简单到这样一个人突然从我们生活中退场了,而我们记住的只是他的模样,他去了一个我永远记住的地方。因为他,青年河边上一些有点小劣迹的人的面孔也清晰起来,其中包括将其小伎俩施于我者,比如……我已经谅解了他们。 这么说,我在向秀身上只看到了友情与往事。友情能维系一个人的当下的精神的开阔;而往事,则是温暖与宽容。但向秀不是,他怀念与嵇康的友情,他沉浸在为嵇康拉风箱的那些日子里,他写下了《思旧赋》: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予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后来不久,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以为巢许猖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 [怎样写山涛] 山涛的出名,是因为嵇康。嵇康给他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但事实证明,山涛是竹林七人中最具有健康人格的人。嵇康写《与山巨源绝交书》的时候,我们无法读出他的内心,因为文字具有太多的蒙蔽性。而山涛是不是这样想:这就是嵇康。但他的内心里一定很不平静。 以前,我也有个朋友,他曾经给我帮助,现在想来,他对我的帮助是高高在上的,有怜悯的意思。但我也很感激他。我也尽力为他做一些事情。友情不是可以炫耀的资本,倒是更像一件易碎的高贵的花瓶,一不小心,失了手就会碎的。我那个曾经的朋友把友情看作了资本,结果友情就坏在了他的手上,我对他非常失望。有时,我竟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但他却常无话找话说,是那种无聊透顶的话,我真的懒得理他,甚至鄙视他。我还有一个朋友,有时在单位上见了面,也不一定打招呼,就是互相微微点点头就过去了,但是我们下了班聚在一起,却很谈得来,工作、学习、生活上的事情,但不谈无聊的事情、话题。 当友情薄得只剩下一张纸的时候,干脆就把它撕碎了,虚伪着实让人不舒服。不是不珍惜,是已经不存在了。我不是山涛,我也不是嵇康。他对我说着无聊而又令我不舒服的话时,我冷冰冰地甩给了他一句:你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真无聊。语气里,透着的是厌恶。其实,我早已经在内心里把那张纸给撕破了。我还是愿意与那个在单位上见面只是微微点头的朋友在一起,我觉得他有点像山涛,他爱喝酒,但比不过山涛,山涛能喝多少,都不知道,他喝到八斗就不喝了,他没醉过。 在山涛面前,许多现代人都应该惭愧。这个人有点古板、正统,好像与那个时代的张扬的个性极不协调。但留存在他内心里的是,他自己的标准,比如,他选贤任能,他推荐嵇康的儿子。嵇康的儿子也如他的山涛伯伯,他身体里流着的是嵇康的血,但是他尊敬他的山涛伯伯,我想。我这样想,是因为我没有读过《晋史》的好处。 [终于散场] 那场聚会终于散场了,这是早就注定的事情。 我想到了我自己的无数次散场。儿时的散场,中学的散场,大学的散场,这些散场,有些凄凉,令人难忘。我想,某一天,我们也许会赶同一个场。然后是,现在仍在继续着的,与一些人的散场,一次次地交锋,多少个回合,面对虚伪的笑,越来越多的是尴尬,越来越多的是凉意,这是内心里的散场。这样的散场,散了也就永远地散了。 散场,有些凄凉——曲终人散,孤零零的一个人,立在那里,面对的是一片狼藉。如何收拾,内心里也是一片混乱。谁是最先退出竹林的人,谁又留在了最后,王戎、阮咸、刘伶这几个小混混早就该走了。山涛也走了,他的心不在竹林。阮籍、嵇康、向秀走得有些艰难。广陵已散的时候,竹林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意义。 其实,有的散场,是为了去赶另一个场,有些人得到了解脱,有些人却难以释怀。比如,王戎离开竹林,就得到了解脱,阮籍和向秀却难以释怀。山涛不好说。王戎跑得比兔子还快,阮籍和嵇康一步一回头。 对面的同事五十多岁了,他对我说,明年我就可以回家了,潇洒、自由了,你还得慢慢地等。真是有些羡慕他,我渴望着早点散了这个场,在这个场里,我看厌了那些嘴脸,我穷于应付那些令我心烦的没有丁点意义的事情,我正在这样煎熬着我的生命与内心……可惜,这个场对我而言,却迟迟不散,尽管在我的内心里,我一个人早已经提前散场,但我的人还在这个场。太多的时候,我在这个场里,无异于行尸走肉。其实,我是在期待着赶另一个场,一个自由之场,一个真诚之场,一个内心之场。这个时候,连刘伶这个小混混也令我羡慕,更何况嵇康。生性懦弱的我,注定赶场赶得艰难。因此,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散场,我在内心里一次次企盼:散了吧,散了吧。 有些人要去赶场。比如王戎,比如山涛,他们何以急匆匆地,竹林这个场给了他们太多的束缚。而阮籍、向秀却散得无奈,他们被迫散场,被迫赶场,在一个场里自由自在,再另个场里如履薄冰。嵇康绝计不再赶场了,他的一生只有一个场——竹林。 七个人散了。
[比如三人] 比如,我们说到王戎、阮咸、刘伶这三个人。这三个人都有点变态,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几乎没有人愿意与这样的人为伍的。阮咸虽“妙解音律,善弹琵琶”,但却放荡过分,他为母亲服丧期间,公然与姑母之女奴私通;有时还用大盆盛酒,与群猪共饮之,这真是文人里的败类。王戎身居高位,但吝啬,家里有很多田产,常常夜晚和夫人在灯下算计,他家里有李树,结的李子很好吃,但他却把李子的核钻破了再去卖。接下来,我们试着想一下,在我们的周围有一个叫刘伶的人,就与我们生活在一起,一天,我们突然去找他,推开他家的门,看到他赤裸着身体在喝酒,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却突然说了那样的话:我以天地为屋,以屋为裤子,你跑到我的裤子里来干什么?面对这样一个人,大家肯定会感到恶心,这与我村子里的一些混混、无赖没有什么区别,几乎没有正经人愿意与他交往的。这样的三个人,在我乡下的小村子里,几乎都能找到。或者说,这七个人,在我们乡下的小村子里,都能找到。这样想的时候,村子里那些熟悉的面孔影子一样在我的眼前飘浮起来,喜欢的,讨厌的,尊敬的,鄙夷的,有面孔,也有嘴脸。紧接着,像水上的涟漪,一圈圈的荡漾开去,把我们小村周围的一些村子里的人、事也笼罩在了里面。前几天,村子里有人找到我,说是要我给他找律师打官司,说是他的儿媳妇跑了,要与他儿子离婚。以前我也隐约听到了一些关于他家媳妇的事情,他们一家人都虐待买来的媳妇,甚至还有更严重的事情,媳妇受不过就跑了。他还说要我找找同学,帮忙给他说说。我说,你们虐待人家让人抓住证据,怎么说也不好办。他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从来没有虐待过媳妇,听到他说的话,我就恶心。这样的人,简直就是人渣,就是流氓,如果我给他帮了忙,我与人渣、流氓有什么区别,我会感到我特别不道德。我就给他搪塞了过去。这也是我村子里的耻辱,一个令整个村子蒙羞的人,一件令整个村子蒙羞的事,我们整个村子都应该向这个远方来的女人道歉。但是依旧有人领着他来城里找人打官司,我真的很为我日思夜想的那个村子感到脸红。我突然想到,是不是自我记事以来,我对这小村子的爱与恨就一样的深? 小村子里还有太多的正直的人,这也是我热爱她、频频说起她、日夜想念她、时常回到她身边的理由。比如春喜哥,比如我的父亲,比如故去的大爷爷、常增大爷、柱爷爷……有那么多的人,一次次地牵着我的手,让我向他们希望的方向跑去,我也努力地不使他们失望,以此洗去一些人给小村子带来的耻辱。我不愿意说出那些人的名字,我也不想说出,怕那些名字玷污了我的笔、我的眼睛、那一张张书写的白纸,以及读到我的文字的人的眼睛与心灵。那样,我洗刷起来就更加吃力,尽管我怎么都洗不净。我就像在做一件永远也没有结果的事情,我们大家都在做。我不好诅咒那些人,我只好把王戎、阮咸、刘伶从故纸堆里拿出来晒。 我十分无奈。我感到我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被逼迫着,被挤压着。我的内心正在一点点地走向变态与阴暗,不息的青年河水也无法洗去我内心里的柔弱。青年河不仅养育了正直的人,也养育着小人、流氓与人渣。她一视同仁,因为她宽厚。但,我无法容忍那样一些人。就像在许多年后的某一天里,我翻开书本重新认识那七个人的时候,我才知道,竹林七贤实际上是一个非常不地道的称呼。我固执地剔除出去王戎、阮咸、刘伶这三个人,只留下阮籍、嵇康、向秀、山涛。这样,我也只好把我村子里的一些人从我内心的村子里剔除出去,但是,哦无法剔除去那些人为小村子带来的耻辱。 鄙夷,只有鄙夷。还有恶心。我不知道,我说的是王戎他们,还是被我剔除去村子的那些人。读到魏晋的时候,这几个人的嘴脸与我们村子里的那几张嘴脸重合起来。 [简单的向秀] 这个人,几乎没有多少事迹留下来,如果除去为嵇康拉风箱,以及后来赴京出仕路过嵇康旧居时写下的《思旧赋》,这也是怀念嵇康的。总觉得,他的资料太少,所以只能凭想象。他不张扬,有些柔弱,隐忍,最适合静坐竹林,可惜他无奈出仕。 他是嵇康的朋友,总在边上默默地为朋友做事,不太说话。他也是我的朋友,也是我自己。我想到两个朋友,一个是国内一位少有的优秀寓言作家,他一直帮助我,总是默默地,有时候聚在一起吃饭,我敬他酒,一切尽在酒中。我想,他也是这样想的吧。那是一个词:心有灵犀。还有一个朋友,是女的,在一起无话不说,有事找到她,总是热情,其实我也尽量不找她,我不想把朋友感情的纯洁被俗事破坏了。在我们的生活中,总是有这样一些人,在一边默默地为朋友做事,或大或小,或者就是谈心。他们的脸上那么平静,他们只把对我的爱放在心里,他们只在内心里享受着为朋友付出的幸福。我对生活充满感激,其实,我是在感谢朋友们。 有时候,我感到寂寞、孤独的时候,或者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情,我就愿意找到他们,听他们说话,或者说话给他们听。当然,有高兴的事情,我也与他们说,与他们分享,我得把我的喜悦给他们。我的愉悦就是他们的愉悦。孔夫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的朋友就在我的身边,我比孔夫子快乐。 想起一个逝者。他死的时候,我才几岁,刚记事不长时间。听父亲说,他好友,但不好酒,朋友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就在边上张罗,他看到朋友们在一起开心的样子,他也很快乐。可惜他死得早,大家都想念他。他的名字叫辈(儿),我叫他辈(儿)哥。他比我父亲大七八岁,这么多年了,我还依稀记得他的样子:络腮胡子,但让人感到亲切。读向秀的时候,我最先想起的人就是他。他比向秀还简单。简单到这样一个人突然从我们生活中退场了,而我们记住的只是他的模样,他去了一个我永远记住的地方。因为他,青年河边上一些有点小劣迹的人的面孔也清晰起来,其中包括将其小伎俩施于我者,比如……我已经谅解了他们。 这么说,我在向秀身上只看到了友情与往事。友情能维系一个人的当下的精神的开阔;而往事,则是温暖与宽容。但向秀不是,他怀念与嵇康的友情,他沉浸在为嵇康拉风箱的那些日子里,他写下了《思旧赋》: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予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后来不久,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以为巢许猖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 [怎样写山涛] 山涛的出名,是因为嵇康。嵇康给他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但事实证明,山涛是竹林七人中最具有健康人格的人。嵇康写《与山巨源绝交书》的时候,我们无法读出他的内心,因为文字具有太多的蒙蔽性。而山涛是不是这样想:这就是嵇康。但他的内心里一定很不平静。 以前,我也有个朋友,他曾经给我帮助,现在想来,他对我的帮助是高高在上的,有怜悯的意思。但我也很感激他。我也尽力为他做一些事情。友情不是可以炫耀的资本,倒是更像一件易碎的高贵的花瓶,一不小心,失了手就会碎的。我那个曾经的朋友把友情看作了资本,结果友情就坏在了他的手上,我对他非常失望。有时,我竟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但他却常无话找话说,是那种无聊透顶的话,我真的懒得理他,甚至鄙视他。我还有一个朋友,有时在单位上见了面,也不一定打招呼,就是互相微微点点头就过去了,但是我们下了班聚在一起,却很谈得来,工作、学习、生活上的事情,但不谈无聊的事情、话题。 当友情薄得只剩下一张纸的时候,干脆就把它撕碎了,虚伪着实让人不舒服。不是不珍惜,是已经不存在了。我不是山涛,我也不是嵇康。他对我说着无聊而又令我不舒服的话时,我冷冰冰地甩给了他一句:你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真无聊。语气里,透着的是厌恶。其实,我早已经在内心里把那张纸给撕破了。我还是愿意与那个在单位上见面只是微微点头的朋友在一起,我觉得他有点像山涛,他爱喝酒,但比不过山涛,山涛能喝多少,都不知道,他喝到八斗就不喝了,他没醉过。 在山涛面前,许多现代人都应该惭愧。这个人有点古板、正统,好像与那个时代的张扬的个性极不协调。但留存在他内心里的是,他自己的标准,比如,他选贤任能,他推荐嵇康的儿子。嵇康的儿子也如他的山涛伯伯,他身体里流着的是嵇康的血,但是他尊敬他的山涛伯伯,我想。我这样想,是因为我没有读过《晋史》的好处。 [终于散场] 那场聚会终于散场了,这是早就注定的事情。 我想到了我自己的无数次散场。儿时的散场,中学的散场,大学的散场,这些散场,有些凄凉,令人难忘。我想,某一天,我们也许会赶同一个场。然后是,现在仍在继续着的,与一些人的散场,一次次地交锋,多少个回合,面对虚伪的笑,越来越多的是尴尬,越来越多的是凉意,这是内心里的散场。这样的散场,散了也就永远地散了。 散场,有些凄凉——曲终人散,孤零零的一个人,立在那里,面对的是一片狼藉。如何收拾,内心里也是一片混乱。谁是最先退出竹林的人,谁又留在了最后,王戎、阮咸、刘伶这几个小混混早就该走了。山涛也走了,他的心不在竹林。阮籍、嵇康、向秀走得有些艰难。广陵已散的时候,竹林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意义。 其实,有的散场,是为了去赶另一个场,有些人得到了解脱,有些人却难以释怀。比如,王戎离开竹林,就得到了解脱,阮籍和向秀却难以释怀。山涛不好说。王戎跑得比兔子还快,阮籍和嵇康一步一回头。 对面的同事五十多岁了,他对我说,明年我就可以回家了,潇洒、自由了,你还得慢慢地等。真是有些羡慕他,我渴望着早点散了这个场,在这个场里,我看厌了那些嘴脸,我穷于应付那些令我心烦的没有丁点意义的事情,我正在这样煎熬着我的生命与内心……可惜,这个场对我而言,却迟迟不散,尽管在我的内心里,我一个人早已经提前散场,但我的人还在这个场。太多的时候,我在这个场里,无异于行尸走肉。其实,我是在期待着赶另一个场,一个自由之场,一个真诚之场,一个内心之场。这个时候,连刘伶这个小混混也令我羡慕,更何况嵇康。生性懦弱的我,注定赶场赶得艰难。因此,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散场,我在内心里一次次企盼:散了吧,散了吧。 有些人要去赶场。比如王戎,比如山涛,他们何以急匆匆地,竹林这个场给了他们太多的束缚。而阮籍、向秀却散得无奈,他们被迫散场,被迫赶场,在一个场里自由自在,再另个场里如履薄冰。嵇康绝计不再赶场了,他的一生只有一个场——竹林。 七个人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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