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六月飞雪

　　正是六月。热。闷热。我在下关。南京下关。车如流水，流进时间深深的皱纹里。人，更多的人，男人，女人，行色匆匆，他们没有谁看见我表情凝重，他们正大捆大捆地投入自己制造的远方。我没有尾随他们。花朵在人行道上啜饮着午后的阳光。我径自走入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没有人驱赶我。我牵着自己的手，走入了这个令我无法开口的地方。
　　静。令人艰于呼吸。那死一般地静，从地下逸出，从天空倾泻而下，包裹着我，一个生者，和那么多地死者，那么多一声不吭的死者。而我，却看到了雪，狂雪，纷纷扬扬，令周天寒彻。我看到，在我的六月，飘扬着1937年的雪。是的，1937年的冬雪。你看，你看，雪，雪，那铺天盖地的雪呀！
　　还有雪地里传来的野兽般的狞笑声。两个日本士兵，两个长着东方面孔的日本野兽，却有着人的名字，一个叫向井，一个叫野田。他们手里都拿着砍缺了口的军刀。他们在举行比赛，杀人比赛，杀中国人的比赛，地点就在南京紫金山下。他们要比赛谁最先砍死100个中国人。
　　野田说，我已经砍死了105个，你呢？
　　向井用刀指着一个刚刚砍下的头颅说，这是我杀的第106个。
　　于是，两人同时大笑，哈哈，向井先生多杀了一个。
　　然而，由于无法确定是谁率先砍死了100个中国人，所以，两个日本军人决定，这次杀人比赛不分胜负。第二天，两个人再重新比赛，看谁先杀满150名中国人。
　　这一天，是1937年12月10日。这一天，风始终在呜呜吼着。这一天，雪始终在撕心裂肺地下着。从早晨到晚上，暗黑的天空始终同雪海，血海打成了一片。一切都看不见了。杨柳依依看不见了。独钓寒江雪的老翁看不见了。甚至连人性也荡然无存。却看见那一张张土色的没有生命的脸，那些尸身，那些头颅。雪仍在疯狂的下着。雪是要把这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掩饰住吗？却怎么也遮掩不住。七十年了，我仍旧看得清清楚楚。我一只脚开始冻僵了。而当我抱紧自己想把身子裹得更严密一些时，落在领子上和头上的雪，就从脖子里滑进去，一直滑到我心灵深处，冷的我瑟瑟发抖。
　　这些日本鬼子呀，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一个集团，一个兽类集团。他们把杀戮中国人作为一种乐趣，他们从杀人中获取了极大的快感。
　　他们把被俘的中国军人的衣服全部扒掉，连手带脚地捆在柱子上，树上，然后用锥子和针猛刺，把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受难者刺成血人，再用刀割去生殖器，刺穿喉咙，那喷涌的血把雪地染得一片通红。这些日本鬼子哈哈大笑，拍手称快。
　　他们把三十多个难民赶到大粪池边，硬说粪池里藏着东西，逼迫难民下去打捞。不肯下去的就开枪打死。下去的，也被活活淹死。这些日本鬼子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他们把一棵大树拦腰锯断，逼迫一位裹足的老太婆站到上面。老太婆一直在颤抖。她无法不抖，无法不对这些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脸上写满兽性的鬼子们产生恐惧。即使站在地上她也无力站稳，何况站在一人多高的树桩上呢。她无法不颤抖，无法面对雪地上层层叠叠的尸体，而挺起人的脊梁。她一次又一次地摔下来，最后被活活摔死。一个日本士兵又用刺刀挑开了她的棉袄挑开她的腹部，她的五脏六腑落满了一片又一片悲哀的雪花。这些日本鬼子哈哈大笑，又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在那个冬天，雪似乎一直在下着，屠杀也一直在进行着。在不到两个月的如噩梦般的寒冬，日本军人这个兽类集团，在南京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大屠杀，集体屠杀达19万人以上，零星屠杀10万多人，总数在30万以上。三十万我们的骨肉同胞呀！我们体验了惨绝人寰的屠杀，我们体验了被杀戮的种种疼痛。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直到今天，仍然在我的身体里流淌，在我的灵魂深处流淌。我无法忘却。我怎能忘却！
　　使我无法忘却的是，三个日本兵闯进下关一户人家，轮奸12岁的少女。女孩大声呼唤，其父母站在门外，瞪目旁观，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被蹂躏，却不敢上前阻拦；
　　使我无法忘却的是，日本军人在中华门外轮奸一少妇后，又命令过路僧侣继续行奸。僧侣不从，竟被处宫刑致死；
　　使我无法忘却的是，乡女丁小姑娘，被13个日本军人轮奸后，那个最后一个在她身上发泄完兽欲的家伙，又端着刺刀向她的阴部捅去，捅进去之后又挑开。伴着少女疼痛恐怖的尖叫声，又用刺刀往更深处捅，然后又用力一搅，直到少女咽气无声，这才得意地将刺刀抽出，发出声嘶力竭地狞笑声……
　　还是让我们看一看日本士兵田所耕三的记录吧，“……女人是最大的受害者，不管是老的还是年轻的全都遭殃。从下关把女人装上煤车，送到村庄，然后分给士兵。一个女人供15——20个人玩弄，……士兵们拿着有中队长印章的纸，脱下兜裆布，等着轮到自己”，在南京街头，“有许多轮奸致死的女人的尸身，通身剥的精光，赤条条的，乳房被割下了，凹下的部分呈黑褐色，难看极了。有的小腹被刺破了好些洞，肠子涌出来。阴道有的塞一卷纸，有的塞一块木头……”
　　当我读到这里的时候，那雪，那铺天盖地的雪，从1937的冬天，一直飘到我在着的这个六月，2006年的六月，这个我注定要无语和疼痛的六月。我相信，除我以外，这种疼痛会在更多人的内心持续，经久不息地持续。在下关，累累白骨仍在那里，乱七八糟，层层叠叠，凝固在固定不变的混乱中，我记忆里的雪地深处，连风也抛弃了他们。他们没有变化，这些死难者，他们的血液早已流进了土地深处，岁月深处，他们呈现出白骨的形态，他们在着。还有六月飞雪也在着。我看着这一切，他们用另外一种语言在诉说着什么，在大声喊叫着什么，在指斥着什么。
　　而这场并非我虚拟出来的雪，仍在落着，悄无声息地落着。在这场致命的大雪中，我还看到，那些贪婪成性的日本军人，所到之处，无所不抢。粮食，牲畜，器皿，古玩，文物，首饰等，他们气喘吁吁地肩扛，手提，或者车推，牛拉。难道他们不知道，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被这些这些“战利品”压得粉身碎骨吗？
　　那些他们无法抢走的，这些口口声声喊着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日本军人，就放火焚烧。从1937年12月到1938年1月，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整个南京城都笼罩在浓烟之中。所有高大建筑及商店房屋，均付之一炬。断壁颓垣，焦土无限，凄惨之状，令人目不忍睹。
　　雪，这漫天飞舞的六月飞雪呀，我置身于这形而上的雪国之中，睁大双眼却看不见阳光，使出浑身的力气却走不出这令人窒息的凝重。我徘徊复徘徊，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摩着三十万死难同胞的亡魂。我忽然发现，在他们的头颅，在他们的尸骨里，开放着一朵花，又一朵花。这些愿望的花朵呀，硕大而又鲜艳，并且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芬芳。我相信，不止我一个人看到了这些花朵。这是爱之花吗？这是和平之花吗？
　　耳畔却响起了一个军旅诗人苍凉的声音：
　　　　
　　　　在北京
　　?? 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
　　?? 我把我的双手
　　?? 放在冰凉的汉白玉上
　　?? 仿佛剥开了一层层黝黑的泥土
　　?? 再看看那些卷刃的大刀
　　?? 尖锐的长矛 菜团子和黄澄澄的小米
　　?? 手榴弹和歪把子机枪
　　?? 那本毛边纸翻印的《论持久战》
　　?? 以及杨靖宇将军的胃
　　?? 赵一曼砍不断的精神 等等
　　?? 在泥土深处 像激情一样
　　?? 悄悄涌入我的心头
　　?? 我于是便知道了
　　?? 什么是和平
　　当我刚刚走出大屠杀纪念馆，我便看到一队孩子从我面前飘然而过，一队南京的孩子，唱着歌走向自己的远方。不知怎么回事，听见孩子们的歌声时，我总是泪流满面。至今，仍在流泪。
　　生命的无邪。是的。不错，它在那里。就像孩子们唱的歌谣。
　　这是真的。生命的无邪。
　　无邪的叫人潸然泪下。那场充满血与火的战争已在远处。当朋友驾车，我们一起穿行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间，我们在秦淮河边散步，我们在阅江楼上望远，我们在上岛咖啡品茗，战争，早已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也许，再没有战争。竞相开放的鲜花，都市无边的繁华，人们一张张灿烂如花的笑脸，早已取代了1937年冬天那场雪，取代了那时的哀鸿遍野，那时的白骨累累。
　　可是，我分明看见，有一朵云，一朵不怀好意的云，总是在我头顶上的天空漂浮，时隐时现。那是战争的阴云吗？那是死亡的阴云吗？
　　人们啊，我们得当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