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没有根,也不会落地
2021-12-28叙事散文关瑞
关瑞在朋友的一首诗里,我读到了这句,心为之一动。这样的轻,这样的无牵无挂,首先想到的,还是风,一场接着一场,在我的生命里刮了三十多年的风。站在风里,我常常想,我原本就是风中的一粒尘埃,一次偶然的停歇,风从远方把我扔到这里。风继续向前游荡,……
关瑞
在朋友的一首诗里,我读到了这句,心为之一动。这样的轻,这样的无牵无挂,首先想到的,还是风,一场接着一场,在我的生命里刮了三十多年的风。
站在风里,我常常想,我原本就是风中的一粒尘埃,一次偶然的停歇,风从远方把我扔到这里。风继续向前游荡,我留了下来。而我驻足的位置,皑皑雪山伸手可及,茫茫荒漠也触目可望。我忘记了风来时的路,也不想继续追寻风的影子。我只在我的位置上,默默看着风在每天的路上独自匆匆忙忙,它吹平了我来时的路,也吹皱了它自己的方向。一场风,往往会擦着夜的边缘渐渐平息。它在黑暗里消失,但是绝不会像尘土雪花柳絮那样落下来。我宁愿相信,它没有根,它只是在平息的假象中,像微弱的光那样四处游走,不着一丝痕迹,在被尘土虚掩的大地上,在苍老和焦渴拥挤的脸上。
很多年以前,一场风赶在桃花盛开之前刮来。风把一路的桃树吹得东倒西歪,那些殷红的骨朵在风中四处飘飞。没有清香,没有灿烂,整个村庄七零八落,惊恐的狗遍地找着被风扯碎的吠声。枯草和细细黄黄的沙粒爬上窗台,石灰刷过院墙伤痕累累。这场风从清早一直刮到晌午。它卷起尾巴扬长而去,留下一堆破烂一地叹息。那时,阳光畏畏缩缩,轻轻落下来,被风磨钝的光芒挂在屋檐上,或者蹲在门口,不肯进屋。父亲撩起门帘,捂住胸口干咳了八声,才把一口掺着沙尘和烟味的浓痰吐出来。父亲推开院门,我相信他的眼睛一定被无处不在的亮晃晃的沙粒刺伤了,他不停地揉着眼睛。抗了铁锨,父亲去看地里的麦苗。麦地很小,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是父亲在去年秋天一锨一锨从沙窝窝里刨出来的。父亲在春天撒下的麦种,现在已经发芽,而且露土。可是一场风,裹走了所有的绿色,甚至泥土也不复存在。风顺手偷走了麦苗,为了破坏现场,它把身边的漫漫黄沙搬运过来,掩盖了罪恶。这狗日的风,叫人还活不活了。站在麦苗曾经短暂生长过的遗迹前面,习惯了沉默的父亲忍不住骂着风。
没有根,也不会落地的风,总能如愿以偿地在沿途带走些什么。这次是一地的麦苗,下次是一窝子树,再下次,也许是一院屋子。最后,它把整个村庄都给带走了,从北面搬来一大片沙漠,掩盖好村庄的痕迹后,它呼啸着走了。这已经不叫顺手牵羊小偷小摸了,这分明是强抢,是光天化日下的大肆劫掠。
父亲没有办法制止风的行径,整个村庄的人都没有办法。当最后一缕炊烟在风中转瞬即逝,当最后一截残垣被黄沙没顶的时候,父亲牵着牛,也牵着我们,离开。我们沿着夕阳的痕迹,踏着风干的河床,像一群黑色的乌鸦,要赶在天黑之前,寻找到新的枝头。
后来,我们真的找到了栖息的枝头,尽管还是被无休无止的风侵扰,黄沙还会隔三差五掩埋掉一些灰沉沉的日子。但是我们的麦苗不再在风中失踪,桃树会结出香甜的果实来,重要的是,再大的风也不会劫走我们的家,再厚的黄沙也不会爬上院墙和屋顶。但是,很多年前的那场风,掠走了整个村庄的那场风,至今叫我胆寒,叫我无数次忧伤。站在秋天的桥上,看着长着长毛的风远远地从河床里一滑而过,有声或者无声,从远处来,向远方去,没有根,也不会落,而生命却从此颇多无奈和疼痛,甚至随风而去,在风中化为尘埃。
风没有根,也不会落地,可是风总是能在它经过的路上留下些什么。比如一个村庄的黄沙,比如一只死去的鸟,一截不明来历的骨头。一场大风过后,我在院子后墙外,看到一只麻雀躺在乱草中间,两眼半睁,羽毛凌乱。我捧起它,没有气息,还有一丝温度。我寻遍它的全身,没有伤口和血,翅膀也完好无损,可以肯定没有子弹穿过,更不会被高空的鹰所击。那么,它是怎么死掉的呢?我千思百想,终于把答案停顿在了风吹过的墙上。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偶然的事故,它来不及躲藏也无处可躲,就被风吹乱了正在进行的飞翔。它曾经试图挣扎,不断调整空中的姿势,但最终还是被大风吹到了墙上。直到咽气的那一刻,它依然没有明白过来,自己怎么会撞墙而亡。风走了,留下一只死掉的鸟,在我的手掌里,我的内心依然呼啸着风。我拿来铁锨,在附近一棵白杨树下挖了坑,把它埋掉。它不属于风,它只是风身上唯一拥有过生命的瞬间。
还有一截骨头,质地疏松,斜斜地横在羊啃过的荒滩上,一半暴露在苍白的阳光底下,一半插入黄沙里。我一时判断不出它到底是人的骨头,还是动物的骨头。其实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现在是一截失去了重量的骨头,曾经附着在它上面的一个水灵灵的生命已不复存在。这时候,风还没有停,呼呼地往前奔跑。风把骨头周围的沙土带走,骨头在风里如倒下的旗杆。我不知道那个生命,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又是什么时候被风亮出了骨头。骨头在风中干燥如那些毫不值得怀恋的日子,如我们曾经住过的后来不得不离开的村庄。我突然想,那村庄是不是也像眼前的这截骨头,被风搬运来的沙漠掩埋,然后又被风挖出来,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只剩下一个骨头般疏松的躯壳。
风带走了水,带走了活着的可能,留下死亡般的寂静和干枯的影子,在没有根,也不会落下的风中。
这比一个村庄的消失更为可怕。于是,我们继续鸟一样迁徙,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到另另一个村庄。我们走不出风,但至少离沙漠越来越远。这将意味着,在下一场风到来之前,漫漫黄沙在会从风的指间流失掉许多。剩下的,不足以构成对我们生存的威胁。这大大地激励着我们不停地迁徙。
最后,我们来到城市。在人造的花园里,风摇身一变,化为空气,清新,柔软。父亲深刻的皱纹逐渐舒展开来,他不用再在巴掌大的泥土地上撒下小麦种子,不用再为了一场风后荡然无存的麦苗骂“狗日的风”了,他的磨光了的铁锨重新布满锈迹。鸽子在楼顶栖落,或者盘旋,一长串哨音像阳光那样款款落下。偶尔也有风经过城市,一样的张扬,一样的无所顾忌,但是没有遮天蔽日乱花迷眼的沙尘,即使有,也不足以在水泥抹过的院落里重现村庄的噩梦。
城市的风,如流浪的孩子,陌生而又慌张,在没个街头东张西望,却不敢停留片刻,找不到出口,也不敢奔跑。它怯怯地沿着墙根滑过一幢幢大楼,一盏盏路灯,它胡乱捡些纸屑和塑料袋,就在一夜之间逃出城市。它依然没有根,依然不会在哪个街头或者阳台落下,而我宁可相信,它仍是以前的风。在到达城市之前,它仍然满世界撒着无尽的野,它仍然把一只鸟刮到墙上,仍然让深埋地下的骨头暴露荒野,仍然把远处的沙漠搬来搬去,埋葬着一个个不幸的村庄和脆弱的梦想。
它仍然是风。没有根,也不会落下的风。
它不过是在进入城市之前,被树告诫,被河洗刷,换了一副乖顺的模样而已。穿过城市,它就迫不及待恢复了本来的样子,在荒野上肆意奔跑,肆意摧毁,肆意在人们的心头留下新的伤痕。我时刻提防着风的骗局。在城市住久了,风再怎么温柔,也难以获得我的信任,我们的信任,包括我的父亲,我童年的村庄。它不过是风,没有根,也不会落下。它因为是风,带走了风中的一切,只留下一道道伤痕和阴影,在我们身上,心里,在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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