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微笑的战俘
2021-12-28叙事散文野猪皮
现实1:2006年的秋冬季,我在辽宁文学院上学。期间,应同学李坚邀请,参观战俘营旧址。一天课后,几个人从鸭绿江街出发,到中捷友谊厂附近下车。时近黄昏,杨树在初冬的傍晚中摇摆,夕阳的余辉落在一片旧楼房顶部。沿胡同往里走,在一栋矮房前停下,叩门……
现实1:
2006年的秋冬季,我在辽宁文学院上学。期间,应同学李坚邀请,参观战俘营旧址。一天课后,几个人从鸭绿江街出发,到中捷友谊厂附近下车。时近黄昏,杨树在初冬的傍晚中摇摆,夕阳的余辉落在一片旧楼房顶部。沿胡同往里走,在一栋矮房前停下,叩门,里头有人出来。询问.李坚掏出证件,守卫确认后,用钥匙开启铁门,一行人鱼贯而入,门又在身后关闭。闷闷地声响,震得脚底跟着颤抖。
图片1: 进入粉尘飞舞的房子,到处灰的发暗,四壁挂满照片,黑白两元色调中,渗出令人心悸的土黄。那种黄酷似东北的广袤沃野,秋风袭卷的树叶,层层垒叠,漫无边际。地中央长形沙盘上排列的营房模型,看上去就像一具具棺木,盛敛着死亡的阴森和凉意。房子里静的让人不安,所有的东西固定不动。可我总觉得四周人影穿梭,脚下也是软的和僵硬的身体,仰躺或侧卧,肢体残缺,身首分离。一些人还有气息,用痛苦的眼睛看我,细微的呻吟,向天空张开变形的手,鲜血从指尖流下来----我知道,是幻觉与大大小小的照片联系起来,把我抽紧,再抽紧。 镜头1: 看CD资料,我觉出了恐惧,内心被血腥和杀戮摧残,像雪雨中的枯草一样衰败。画面中的北方严冬,冰封三尺,薄木板搭建的营房,没有任何取暖设备。战俘们在其中倍受煎熬,第一个酷寒冬天,就有人死去。干硬的尸体,由于无法掩埋,草捆一样胡乱堆放在草棚里----没有水分和肌肉,从东南亚到中国,他们折腾得骨瘦如柴。转过年,活下来的战俘被日本人关押到代号“MKK”的地方----对外悬挂“满州机械株式会社”的牌子,事实上,这是一座二战战俘集中营。 现在我需要解释,之前,我并不知道,1942年大雪纷扬的深夜,在沈阳城里,东北军曾驻守的北大营,被日本人改造成人间炼狱。掠地越洋数千里,送抵一批神秘之客----来自巴丹半岛的2000多名盟军战俘。我甚至不了解,巴丹半岛发生过怎样的一场战争。而2000多人不过缴械盟军的一小部分。 热带丛林的险象环生,75000人的庞大被俘队伍,兵器装备,远远比不过在饥饿、传染病、存在与摧毁当中人性的丧失为我带来的恐慌。首先是麦克阿瑟,巴丹半岛战败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及时接到指令临阵脱逃。毫无疑问,在国家政权眼里,麦克阿瑟超越了个人价值,上升为国家政权的价值。我想说的是,生命原本平等,只是因为赋予某些客观的附加值,才使其举足轻重。 麦克阿瑟逃跑不失风度,嘱咐接替他的温莱特将军,坚持到最后,不要投降。他还一相情愿地,不顾实际在美国本土指挥温莱特将军反攻。应当说,这是一个愚蠢的命令,结果导致温莱特将军和士兵一道“牺牲”,换取一个名将之花。说到底,战争就是无法计数的众多生命,被政权集团所掌控,个体命运如玻璃盖板下的蝼蚁,迷茫而不知所措。 图片2: 我在一幅不大的照片中,找到了获救后的温莱特将军。他是这场战争中,我最为钦佩的人。他消瘦,手举酒杯,扭头的表情充满忧郁。他始终都在说,会不会因为投降而处罚我?将军熬过四年集中营生活,与营救人员一起庆贺自己六十二岁生日时,他思考着什么?我猜测,他真正的忧郁应当是更隐蔽的,消瘦也绝不仅因营养的匮乏。他的内心,任何人都难以描述。据将军的经历,我得出的结论是,战争驱使人变成机器,军人以执行政权决策为义务,虽然丧失自我,但遮掩不了宗教情怀的光芒。倘若他不放弃抵抗,巴丹半岛将埋葬多少白骨?温莱特将军对生命的关怀,是上帝一样仁慈的大爱。所以,我不认为他的屈辱是屈辱,他是拥有大智慧的勇士。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我原地不动。我从将军的眼神中读出伤感,他在哀悼死去的士兵吗?战争把人还原成兽类,野兽的撕咬胜过瘟疫、疾病、寒冷的折磨,为了活下去,战俘相互抢夺食物和水,人性崩溃,原始的恶迸裂而出。灾害还酝酿并实施了更令人沮丧的事----自我意识的消弭。在集中营里,每一个人都必须忘记自己的名字,他们只有编号,113,266,387,549……他们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学会日语,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有可能遭至毒打,监禁。甚至丧命。 照片上,插着十字架的墓地,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发白,苍凉。这是沈阳郊外,一个叫做候家岗子的荒野,葬着200多名战俘。编号是他们唯一,准确的姓氏。年轻士兵侥幸躲过炮火轰击,却躲不过日本人的残暴。他们的灵魂再也泅渡不了大洋,回到想念的家人身旁。 镜头2: 雪光照彻的寒夜,衣衫褴褛的战俘抚摩着胸前的编号,他们不说话,神色消沉。岗楼,高墙和铁丝网,拦住外界的信息,没有人知道,战争何时结束,眼下的日子还需持续多久。 战俘们聚拢在窗前,长时间地眺望圣诞夜的月亮。他们辨认着家的方向,空荡荡地胃肠中,添满火鸡、啤酒和甜饼。于是,低哑的歌声响起,接着是两个,三个,上千个。歌声中,他们听到欢笑,舞曲,杯盘的碰撞,祝词---日本人也在过节,军国主义的节日,掺杂放浪的女人,乐队,佳肴。奢靡与悲怆形成两股交织的水流,淹没双腿麻木的战俘。 镜头渐次推进,树枝上栖着麻雀,风仍然是冷的,雪花零落,高音喇叭传出的声音仿佛咒语。有些时候,谎言动听如雅歌,词句美丽的就像所罗门箴言。吟咏者大段背诵而不识羞耻。我听着,觉得像被什么穿透,刺疼而不知来处。我想到人类的进步---思维的,技术的,其本质意味着什么?思维膨胀贪婪,勾引邪恶的欲望;技术先进反而成了帮凶,助纣为虐将人推向兽的极至,使其行经卑劣。因此说,一定程度上,文明是一个幌子,给兽穿上华丽的衣服。而其指爪,永远披着毛,长着锋利的勾子。解剖它的脏器就会发现,那里孕育着魔鬼,啜血为食。可怕的是,一个人成兽,不足为患,一群人成兽,也还可以对付,倘若一个民族成兽,那就是地球的灾难。 图片3: 一个民族制造的灾难,要多个民族来承受。但他们从来就没有泯灭斗争精神。并且在斗争中,彼此靠近,感受着最卑微也最温暖的情谊。一根黄瓜,无非寻常食物。而在1943年的沈阳战俘集中营,却代表了一个古老农耕民族---中国人的善良、勇敢、博爱。 当时战俘工作的车间,与中国劳工隔着200米距离,在日本人监视下,互不说话,互不来往。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时刻得忍受饥饿的困扰,即使一小口食物,也能缓解肠胃的渴求。那时候的李立水还小,没有照片上的一头白发。他在对外称“满州机械株式会社”的工厂当学徒,打杂干零活。 一天, 偶然的机会,他从送菜的车上偷出几根黄瓜和同伴吃。刚吃几口,突然他感觉有些不对,就抬起头,迎面而来的,是战俘尼尔羡慕的目光。尼尔站在车床后,望着李立水,使劲地蠕动嘴唇。李立水楞住了,稍微犹豫一下,四处看看,极迅速地扔给尼尔一根黄瓜。 我不否认这段叙述的细致有虚构成分,动作依靠想象完成----在盗贼独霸的环境中,慈悲人沦为行窃的小偷,这是一种无奈的颠倒。我说不清为什么,看到李立水老人典型的中国面空,眼泪倏忽间流出来。在沈阳二00六年的初冬,寂寥空旷的集中营展览室,来得迅猛而不可抑制。 镜头3: 若干年之后,经一位中国学者的不懈努力,九十岁的尼尔终于知道了给他黄瓜的那个小学徒是谁。他写给同样老了的李立水一封信,感谢他当年的无私。二十世纪末,李立水老人接受美国方面的邀请,飞过浩淼的太平洋,在招待会上,鲜花、拥抱、照相机和录音笔包围了李立水老人,他健康,矍铄,笑容像年轻后生。美国历史学家当众宣读了那封信,尼尔最后说:上帝保佑你,好人。 黄瓜与刺刀,反映两个民族的两种心理,两种道德风范。一个是得道的民族,一个是失道的民族。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胜败其实就在得失之间。 图片4: 兽性笼罩下的集中营,必将激起人性的反抗。有人开始计划逃跑。1944年冬天,他们猎杀了周围的野狗,准备了27公斤狗肉干,及其他必要的东西,深夜伺机逃跑。但是逃出80公里后,就再一次脚步踉跄地重返战俘营。很显然,他们的面貌泄露了身份,捕获后押回死亡之地。日本人声称他们违反规定,绑在柱子上鞭打三天,然后让他们为自己挖掘坟墓,当众枪毙。 事情接下来,是另一个需要追查的问题:战俘从哪里搞来的地图?日本人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在中国劳工身上。工作间里,中国工人列为两队,从头至尾,抽出一些人盘问。当瘦小的高德纯被示意出队的时候,心里十分紧张。他回忆起战俘偷出地图的情景: 战俘溜到日本人室内,拉开抽屉,拿走一张沈阳地图。高德纯不知道这些大胆的美国人要干什么,但他明白的一点就是,如果被日本人发现,那就了不得了。于是他在街上买回一张,悄悄将缺少的补上去。观察很多天动静,好像日本人没察觉,他才逐渐放下悬起的心。再后来,他听说三个战俘跑了。他立即知道了那张地图的作用。 镜头4: 争取自由的战俘被子弹镇压。他们不知道,为了救命的那张地图,一个憨厚的中国人被日本人判了十年徒刑。直到沈阳解放,才结束他梦噩般的日子。画面上的高德纯老人,坐在撒满阳光的床上,用朴实的语言述说这段遭遇,他语调平和,语速缓慢,仿佛在讲编撰的传奇故事。一旁的老伴儿摩挲着他的胳膊,两人相互依偎,享受着幸福安宁的暮年时光。他们从来也没有感觉到,所做的事情多么伟大。他们有着普通中国人的普遍心理。这种心理,可以上溯到传承了几千年的中华文化思想。也正是这种思想,帮助饱经危困的中国人,坚强地战胜一切,赢得世界的尊重。 画面切换到1945年8月,疯狂的日本人拉长战线,却受到自身的制约,同时遭到上帝与人类的联合惩罚。其时,诞生美国的“小男孩”落在广岛,在空中伸开腿脚,瞬息间,巨大的爆炸中土地焦黑,二十万人在蘑菇云下丧生。日本人终于尝到技术进步的苦果。人口资源的枯竭及多种因素,使骄横的天皇无力再维持这场战争。它无法回避太平洋战场失利的局面,在8月15日宣布投降。 当苏联红军站在集中营医院的水泥台上,报告这一消息的时候,备受苦难的战俘面露微笑。微笑中满含对和平之神的祈祷与祝福。这个画面被拍下来,成为历史的永恒见证。是的,受画面感染,我也露出微笑时想,历史从来就不是哪个人主宰的,也不是哪个民族主宰的。能主宰历史者,惟有时间。 现实2: 我相信没有哪个民众乐意参与战争。也没有哪个参与过战争的人,乐意回首其中的滋味。但我们必须保留战争的痕迹,保留它给人类带来创伤的痕迹。让我们时时触摸到愈合的疮疤,以正视的态度,反思并警醒。凭吊并赎罪。就这种意义上来说,战争的痕迹不应当被消除,我倒是觉得,更多的人应走近它---沈阳二战战俘集中营。 从展览馆出来,沈阳的夜暮铺天盖地涌上来,楼房,街景,行人,车辆,在路灯下构成和谐的氛围。我回头,望望铜色的,刻着二战战俘集中营的肃穆建筑,看见几根柱子闪烁着幽幽的辉光。
图片1: 进入粉尘飞舞的房子,到处灰的发暗,四壁挂满照片,黑白两元色调中,渗出令人心悸的土黄。那种黄酷似东北的广袤沃野,秋风袭卷的树叶,层层垒叠,漫无边际。地中央长形沙盘上排列的营房模型,看上去就像一具具棺木,盛敛着死亡的阴森和凉意。房子里静的让人不安,所有的东西固定不动。可我总觉得四周人影穿梭,脚下也是软的和僵硬的身体,仰躺或侧卧,肢体残缺,身首分离。一些人还有气息,用痛苦的眼睛看我,细微的呻吟,向天空张开变形的手,鲜血从指尖流下来----我知道,是幻觉与大大小小的照片联系起来,把我抽紧,再抽紧。 镜头1: 看CD资料,我觉出了恐惧,内心被血腥和杀戮摧残,像雪雨中的枯草一样衰败。画面中的北方严冬,冰封三尺,薄木板搭建的营房,没有任何取暖设备。战俘们在其中倍受煎熬,第一个酷寒冬天,就有人死去。干硬的尸体,由于无法掩埋,草捆一样胡乱堆放在草棚里----没有水分和肌肉,从东南亚到中国,他们折腾得骨瘦如柴。转过年,活下来的战俘被日本人关押到代号“MKK”的地方----对外悬挂“满州机械株式会社”的牌子,事实上,这是一座二战战俘集中营。 现在我需要解释,之前,我并不知道,1942年大雪纷扬的深夜,在沈阳城里,东北军曾驻守的北大营,被日本人改造成人间炼狱。掠地越洋数千里,送抵一批神秘之客----来自巴丹半岛的2000多名盟军战俘。我甚至不了解,巴丹半岛发生过怎样的一场战争。而2000多人不过缴械盟军的一小部分。 热带丛林的险象环生,75000人的庞大被俘队伍,兵器装备,远远比不过在饥饿、传染病、存在与摧毁当中人性的丧失为我带来的恐慌。首先是麦克阿瑟,巴丹半岛战败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及时接到指令临阵脱逃。毫无疑问,在国家政权眼里,麦克阿瑟超越了个人价值,上升为国家政权的价值。我想说的是,生命原本平等,只是因为赋予某些客观的附加值,才使其举足轻重。 麦克阿瑟逃跑不失风度,嘱咐接替他的温莱特将军,坚持到最后,不要投降。他还一相情愿地,不顾实际在美国本土指挥温莱特将军反攻。应当说,这是一个愚蠢的命令,结果导致温莱特将军和士兵一道“牺牲”,换取一个名将之花。说到底,战争就是无法计数的众多生命,被政权集团所掌控,个体命运如玻璃盖板下的蝼蚁,迷茫而不知所措。 图片2: 我在一幅不大的照片中,找到了获救后的温莱特将军。他是这场战争中,我最为钦佩的人。他消瘦,手举酒杯,扭头的表情充满忧郁。他始终都在说,会不会因为投降而处罚我?将军熬过四年集中营生活,与营救人员一起庆贺自己六十二岁生日时,他思考着什么?我猜测,他真正的忧郁应当是更隐蔽的,消瘦也绝不仅因营养的匮乏。他的内心,任何人都难以描述。据将军的经历,我得出的结论是,战争驱使人变成机器,军人以执行政权决策为义务,虽然丧失自我,但遮掩不了宗教情怀的光芒。倘若他不放弃抵抗,巴丹半岛将埋葬多少白骨?温莱特将军对生命的关怀,是上帝一样仁慈的大爱。所以,我不认为他的屈辱是屈辱,他是拥有大智慧的勇士。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我原地不动。我从将军的眼神中读出伤感,他在哀悼死去的士兵吗?战争把人还原成兽类,野兽的撕咬胜过瘟疫、疾病、寒冷的折磨,为了活下去,战俘相互抢夺食物和水,人性崩溃,原始的恶迸裂而出。灾害还酝酿并实施了更令人沮丧的事----自我意识的消弭。在集中营里,每一个人都必须忘记自己的名字,他们只有编号,113,266,387,549……他们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学会日语,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有可能遭至毒打,监禁。甚至丧命。 照片上,插着十字架的墓地,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发白,苍凉。这是沈阳郊外,一个叫做候家岗子的荒野,葬着200多名战俘。编号是他们唯一,准确的姓氏。年轻士兵侥幸躲过炮火轰击,却躲不过日本人的残暴。他们的灵魂再也泅渡不了大洋,回到想念的家人身旁。 镜头2: 雪光照彻的寒夜,衣衫褴褛的战俘抚摩着胸前的编号,他们不说话,神色消沉。岗楼,高墙和铁丝网,拦住外界的信息,没有人知道,战争何时结束,眼下的日子还需持续多久。 战俘们聚拢在窗前,长时间地眺望圣诞夜的月亮。他们辨认着家的方向,空荡荡地胃肠中,添满火鸡、啤酒和甜饼。于是,低哑的歌声响起,接着是两个,三个,上千个。歌声中,他们听到欢笑,舞曲,杯盘的碰撞,祝词---日本人也在过节,军国主义的节日,掺杂放浪的女人,乐队,佳肴。奢靡与悲怆形成两股交织的水流,淹没双腿麻木的战俘。 镜头渐次推进,树枝上栖着麻雀,风仍然是冷的,雪花零落,高音喇叭传出的声音仿佛咒语。有些时候,谎言动听如雅歌,词句美丽的就像所罗门箴言。吟咏者大段背诵而不识羞耻。我听着,觉得像被什么穿透,刺疼而不知来处。我想到人类的进步---思维的,技术的,其本质意味着什么?思维膨胀贪婪,勾引邪恶的欲望;技术先进反而成了帮凶,助纣为虐将人推向兽的极至,使其行经卑劣。因此说,一定程度上,文明是一个幌子,给兽穿上华丽的衣服。而其指爪,永远披着毛,长着锋利的勾子。解剖它的脏器就会发现,那里孕育着魔鬼,啜血为食。可怕的是,一个人成兽,不足为患,一群人成兽,也还可以对付,倘若一个民族成兽,那就是地球的灾难。 图片3: 一个民族制造的灾难,要多个民族来承受。但他们从来就没有泯灭斗争精神。并且在斗争中,彼此靠近,感受着最卑微也最温暖的情谊。一根黄瓜,无非寻常食物。而在1943年的沈阳战俘集中营,却代表了一个古老农耕民族---中国人的善良、勇敢、博爱。 当时战俘工作的车间,与中国劳工隔着200米距离,在日本人监视下,互不说话,互不来往。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时刻得忍受饥饿的困扰,即使一小口食物,也能缓解肠胃的渴求。那时候的李立水还小,没有照片上的一头白发。他在对外称“满州机械株式会社”的工厂当学徒,打杂干零活。 一天, 偶然的机会,他从送菜的车上偷出几根黄瓜和同伴吃。刚吃几口,突然他感觉有些不对,就抬起头,迎面而来的,是战俘尼尔羡慕的目光。尼尔站在车床后,望着李立水,使劲地蠕动嘴唇。李立水楞住了,稍微犹豫一下,四处看看,极迅速地扔给尼尔一根黄瓜。 我不否认这段叙述的细致有虚构成分,动作依靠想象完成----在盗贼独霸的环境中,慈悲人沦为行窃的小偷,这是一种无奈的颠倒。我说不清为什么,看到李立水老人典型的中国面空,眼泪倏忽间流出来。在沈阳二00六年的初冬,寂寥空旷的集中营展览室,来得迅猛而不可抑制。 镜头3: 若干年之后,经一位中国学者的不懈努力,九十岁的尼尔终于知道了给他黄瓜的那个小学徒是谁。他写给同样老了的李立水一封信,感谢他当年的无私。二十世纪末,李立水老人接受美国方面的邀请,飞过浩淼的太平洋,在招待会上,鲜花、拥抱、照相机和录音笔包围了李立水老人,他健康,矍铄,笑容像年轻后生。美国历史学家当众宣读了那封信,尼尔最后说:上帝保佑你,好人。 黄瓜与刺刀,反映两个民族的两种心理,两种道德风范。一个是得道的民族,一个是失道的民族。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胜败其实就在得失之间。 图片4: 兽性笼罩下的集中营,必将激起人性的反抗。有人开始计划逃跑。1944年冬天,他们猎杀了周围的野狗,准备了27公斤狗肉干,及其他必要的东西,深夜伺机逃跑。但是逃出80公里后,就再一次脚步踉跄地重返战俘营。很显然,他们的面貌泄露了身份,捕获后押回死亡之地。日本人声称他们违反规定,绑在柱子上鞭打三天,然后让他们为自己挖掘坟墓,当众枪毙。 事情接下来,是另一个需要追查的问题:战俘从哪里搞来的地图?日本人将怀疑的目光,锁定在中国劳工身上。工作间里,中国工人列为两队,从头至尾,抽出一些人盘问。当瘦小的高德纯被示意出队的时候,心里十分紧张。他回忆起战俘偷出地图的情景: 战俘溜到日本人室内,拉开抽屉,拿走一张沈阳地图。高德纯不知道这些大胆的美国人要干什么,但他明白的一点就是,如果被日本人发现,那就了不得了。于是他在街上买回一张,悄悄将缺少的补上去。观察很多天动静,好像日本人没察觉,他才逐渐放下悬起的心。再后来,他听说三个战俘跑了。他立即知道了那张地图的作用。 镜头4: 争取自由的战俘被子弹镇压。他们不知道,为了救命的那张地图,一个憨厚的中国人被日本人判了十年徒刑。直到沈阳解放,才结束他梦噩般的日子。画面上的高德纯老人,坐在撒满阳光的床上,用朴实的语言述说这段遭遇,他语调平和,语速缓慢,仿佛在讲编撰的传奇故事。一旁的老伴儿摩挲着他的胳膊,两人相互依偎,享受着幸福安宁的暮年时光。他们从来也没有感觉到,所做的事情多么伟大。他们有着普通中国人的普遍心理。这种心理,可以上溯到传承了几千年的中华文化思想。也正是这种思想,帮助饱经危困的中国人,坚强地战胜一切,赢得世界的尊重。 画面切换到1945年8月,疯狂的日本人拉长战线,却受到自身的制约,同时遭到上帝与人类的联合惩罚。其时,诞生美国的“小男孩”落在广岛,在空中伸开腿脚,瞬息间,巨大的爆炸中土地焦黑,二十万人在蘑菇云下丧生。日本人终于尝到技术进步的苦果。人口资源的枯竭及多种因素,使骄横的天皇无力再维持这场战争。它无法回避太平洋战场失利的局面,在8月15日宣布投降。 当苏联红军站在集中营医院的水泥台上,报告这一消息的时候,备受苦难的战俘面露微笑。微笑中满含对和平之神的祈祷与祝福。这个画面被拍下来,成为历史的永恒见证。是的,受画面感染,我也露出微笑时想,历史从来就不是哪个人主宰的,也不是哪个民族主宰的。能主宰历史者,惟有时间。 现实2: 我相信没有哪个民众乐意参与战争。也没有哪个参与过战争的人,乐意回首其中的滋味。但我们必须保留战争的痕迹,保留它给人类带来创伤的痕迹。让我们时时触摸到愈合的疮疤,以正视的态度,反思并警醒。凭吊并赎罪。就这种意义上来说,战争的痕迹不应当被消除,我倒是觉得,更多的人应走近它---沈阳二战战俘集中营。 从展览馆出来,沈阳的夜暮铺天盖地涌上来,楼房,街景,行人,车辆,在路灯下构成和谐的氛围。我回头,望望铜色的,刻着二战战俘集中营的肃穆建筑,看见几根柱子闪烁着幽幽的辉光。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