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莲花在上
2021-12-28叙事散文薛暮冬
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番霜。寂寞秋江上。——干荷叶 元.刘秉忠赤日炎炎。我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才走出老屋。夕阳依旧在天,傲慢地灼烧着莲花,早稻,花生,和人们。我小时侯饲养过的老水牛,早已被燃烧成另外一种火焰。那……
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
减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番霜。寂寞秋江上。
——干荷叶 元.刘秉忠 赤日炎炎。我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才走出老屋。夕阳依旧在天,傲慢地灼烧着莲花,早稻,花生,和人们。我小时侯饲养过的老水牛,早已被燃烧成另外一种火焰。那最老的,最先毁灭。从河湾里走出了另外一头水牛,和她的一双儿女。它们的内心早已被烧烤得千疮百孔。它们旁若无人地嗷嗷怪叫着。那深沉的叫声肯定含义深刻。它们从无边往事中走上岸来,在这空空荡荡的夏日的黄昏相依为命。它们刚刚从莲花深处走出来,满河的莲花不知是它们的前生还是它们的来世。只是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听到,从河边的院落里,传来的磨刀霍霍的声音。 但是,我听到了。我三十年前就听到了。我刚刚从城里回到老家,便看到了映日莲花别样红。便听到了磨刀的声音。在我家堂屋里,胡屠户的刀已经磨得铮亮。我问这是咋回事。父亲说,老水牛快要不行啦。我这才发现,在院子里的一堆枯黄的稻草上,我不止一次饲养过的水牛面容憔悴,瞪着一双大眼睛无助地望着我,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我对父亲说,牛还没有死,不能杀。胡屠户怪笑着说道,大呆子,牛死了再杀就不值钱啦。他一边说着,一边提着明晃晃的屠刀逼近水牛。水牛腾地一下站起来想跑,却被栓在牛桩上无力逃跑。我想解开牛绳和牛一起私奔。父亲一把把我推出了院门。在我转身的刹那,我看到老水牛的泪水夺眶而出。 那时的我,是多么地容易忘却。我孤独地躺在河湾边上,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天上已经繁星闪烁。我知道,死亡的是牛,而不是我。而我还在吗?这个在着的还是我吗?我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看到我的身体内有一块墓地。这么多年来,我在这块墓地里辛勤劳作,日复一日地埋葬着尸体。我从来没有数过,但是,一眼看上去估计至少也有成千上万。我把它们码好。父亲喊我回家吃饭。我不生气。我要好好吃饭,喂养我自己和那些死人,死牛,死鸡,死狗,死猪。然后,我再度头脑空空,躺在河湾边。夜色无穷无尽,我甚至连自己都看不见自己。从那时起,我就决定做一个迷路的人,看不见天边和熟悉的路标。只是义无返顾地走着,而且,边走边唱。虽然没有谁威逼我要我自杀。但我知道,我会死于被夺去生存的能量。 然后年复一年地回家,回我永远的老家乡。无论暑假还是寒假,我是多么执着而且任性地踯躅在故乡的河湾边。有时,当我离开一座又一座我曾经热爱的城市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酸楚。因为,在次第而来的离别中,我倾听,却没有听见什么。只有牛,虚无的牛,哞哞叫着,对着真实或虚幻的莲花。在川西瘦弱的莲花池旁,在玄武湖畔莲花灼灼的十字路口,在昆明郊区开满暧昧的莲花的旅馆里,我不得不面对一次次告别。我希望我的朋友们能够黯然神伤。却没有。没有谁为我流下哪怕一滴泪水。我不怪她们。我已饕餮了那么多的人间情仇。但什么是悲欢离合?不止一个人,和人们极力在血泪中洗手。我开始快跑,顺着那些血泪的黑渍,漫游在世上。好在,至少还有一个声音在喊我,回家,不如回家。故乡,拥有医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所以,我又躺在了河湾边上。蜜蜂嗡嗡唱着飞过来了。我每次回到老家,蜜蜂总是这么客气。这美丽的蜜蜂。高贵的蜜蜂。她的背上有一束阳光。她带给莲花性爱。当我看着她的时候,我听见身后,有名字从莲花上落下,愈来愈多,飞向北方。她还在唱。她还在一往情深地唱。她只为回家的游子而唱。然后,她栖息在我裸露的臂膀上,刺,深刻地刺。而后死。我没有杀害她。她自己杀害了自己。她用爱情杀害了自己。我记得莲花在上,开庭审判,然后就是冬天。在莲花深处,堆满了肉体。有几个老女人,蹲在蔚蓝色的河湾边,拍手,为爱情歌唱。她们将采摘下的莲花码成堆,阴影在长大。她们往别处看,阴影还在长大。她们打算把阴影变成莲花。她们把莲花移到河边,投入阴影里。她们往里面扔莲花,扔进那些正在消逝的莲花中。阴影没有被填满,仍在长大。这时天已黄昏。静谧的黄昏,远处突然传来唱歌的声音。那是一对夫妻,他们要在夜晚收获更多的快感或曰虚无。那清脆的妻子的歌喉,突然间惊跑了我左边的蜻蜓。那声音响彻云霄,仿佛一匹苏州丝绸被猛然撕裂;那不间断的曼妙的歌声,直让人回忆起二十年前的夏天:芳草萋萋,割草的孩子坐在河湾边上,他把双脚浸泡在河水里。那清澈见底的河水冰凉彻骨,让这个小家伙有了快感甚至想大声喊出来,却终于没有喊出声来。而不远处的荷塘里,一个采莲的少女正把目光投向这个每天都在割草的少年。 河湾,我故乡的河湾,不仅仅孕育死亡,更是爱情的温床。可是,爱情是阴影。那么多人驾驭着谎言的马,哭泣着追逐它。只有我听到了它得得的蹄声。它跑走了,像一匹马。我想起了你,我的爱人。整个黄昏我都在如是奔跑,一匹纸制的马在骨头里行进,它越过山川 ,河流 ,母语,越过齿缝里的春天,越过一生的玩伴,和他们脸上的旧表情。直到你的头是一块石头,你的身躯是一片草地。从河湾里走出的另外一头水牛,和她的一双儿女,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那么,我们到底还需要多久,才愿意承认,从土地上消失的生命,其实正是我们自己的生命呢?我们的童年,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旧爱,和新欢,哗变成每年夏天的水草后,我们又到哪里去寻其芳踪呢? 我听到我粗糙的笑声传向河中的孤岛,并且看见,终于看见,夕阳从莲花后往外看像一只天鹅,一只天鹅的红嘴喙,它将张开,它里面囤积着黑暗,星星,和月亮。岛上一只杜鹃在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胡不归。我身体上的毛发落下象星星,落在流水上。当它在莲花中穿流,水在舔着,和吸着。那些白石天鹅,从河湾上游游来,那些白色的名叫天鹅的,这都是一个梦。这都是一个梦呀,都是梦。天鹅们开始合唱。它们在月亮,星星上还有河中的青蛙。但我的妹妹杜鹃厉声呵斥道,不如归去胡不归,我的小哥哥!刚才还在歌唱爱情的一个老女人看到,从青青河湾上次第消失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生命;那个只有她一个还记住的死者,那个不止一次在这个河湾上睡去的死者,将与她一起死去,再一次死去。 却在每天一次的死亡中一眼就看见了那棵古树,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树,屹立在河湾边上。树上有一个喜鹊窝。一只翅膀破碎的喜鹊从河湾左岸那边飞过来,在树梢上一纵一跳,停在喜鹊窝外的一根树枝上,满怀疲惫地张望着它的子女们。它的嘴里含着食物。我便停止发呆,不是装着甜蜜的声音向它说些野话,便是哼《大海航行靠舵手》。它微张着嘴巴,似乎在听着,又好象向我行礼一般,不时做一个望前扑的姿势,笨拙的拍拍翅膀,让自己站稳一些,然后忽然掉过头去,不等我把一句话说完,便飞到喜鹊窝里,它的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哄抢着它的食物。它茫然地看着空空的天空,用手抚摩那疲惫的翅膀,好象一个盲人。风吹得树枝,树叶咝咝的响。飞翔在河湾边的一朵莲花上,另外一只老喜鹊胸有成竹地落在荷叶上,而且在啄什么东西。风吹乱了喜鹊的尾巴,使它飞起,但是一会儿又霸占了这匹衰老的,消瘦的、无感觉的花朵上。而且用它那充满贪欲的眼睛,胜利地向四周围望着。 它肯定看到了一个老头子,手里拉着一个女孩,在人烟稀少的村庄行走。那应该是下午七点左右。在高大而苍老的桑葚树之间,枝叶茂盛的植物,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暗。草丛间散落着去年,或前年的落叶。在河湾尽头黑硬的地平线上,天空变得越来越昏暗。一丝若有若无的风,把寥落的炊烟带向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百鸟静默,模拟着树叶的静止。只是有一刹那,一只鹧鸪忘乎所以地叫了起来。它在幻想着。任何生物,此时要是在路上,注定会陷入每天一次的死亡而无力自拔。 只有我,只有我,从草地上直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位老人。他的容貌几乎就是我的翻版。我听见他在低声说话。我听见莲花因为有月光而不入睡。女孩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老人。前面那几间茅屋,他含辛茹苦的父亲曾在那里住过。没有人知道他一辈子做了一些什么。他犁过田耙过地,栽过秧割过稻。但是,没有人记得他都收获了一些什么。屋门前的洋槐树已经死掉了。爬墙虎也被连根拔掉。他父亲还以为山墙头的椿树活不了多长时间。可它们还在这里。病歪歪的,但还活着。他父亲的父亲,打了一辈子仗,最后被疾病彻底打倒了。他死的时候老人和女孩差不多大。老人只记得他爷爷走下河湾时那沉重的阴影。他长得什么样子老人早已忘了。 一个陌生的人影从河湾里走了上来。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叫他。我看到,老人拉着女孩走进今晚的夜色中。我决定夜不归宿。我留在这里。我看不见莲花盛开。我看不见明天。那瞎子一般的人。我看不见那掩埋了的房屋里的生活。那双窗帘后的眼睛。那山墙,矗立在不朽者之间。我看不见我之外的所有的人,那曾经对我微笑或愤怒的所有的人。这一定是我在这个夜晚,在莲花盛开的故乡的河湾边想做的事情,在深夜走路,穿过两朵莲花之间,唱着歌。
减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番霜。寂寞秋江上。
——干荷叶 元.刘秉忠 赤日炎炎。我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才走出老屋。夕阳依旧在天,傲慢地灼烧着莲花,早稻,花生,和人们。我小时侯饲养过的老水牛,早已被燃烧成另外一种火焰。那最老的,最先毁灭。从河湾里走出了另外一头水牛,和她的一双儿女。它们的内心早已被烧烤得千疮百孔。它们旁若无人地嗷嗷怪叫着。那深沉的叫声肯定含义深刻。它们从无边往事中走上岸来,在这空空荡荡的夏日的黄昏相依为命。它们刚刚从莲花深处走出来,满河的莲花不知是它们的前生还是它们的来世。只是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听到,从河边的院落里,传来的磨刀霍霍的声音。 但是,我听到了。我三十年前就听到了。我刚刚从城里回到老家,便看到了映日莲花别样红。便听到了磨刀的声音。在我家堂屋里,胡屠户的刀已经磨得铮亮。我问这是咋回事。父亲说,老水牛快要不行啦。我这才发现,在院子里的一堆枯黄的稻草上,我不止一次饲养过的水牛面容憔悴,瞪着一双大眼睛无助地望着我,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我对父亲说,牛还没有死,不能杀。胡屠户怪笑着说道,大呆子,牛死了再杀就不值钱啦。他一边说着,一边提着明晃晃的屠刀逼近水牛。水牛腾地一下站起来想跑,却被栓在牛桩上无力逃跑。我想解开牛绳和牛一起私奔。父亲一把把我推出了院门。在我转身的刹那,我看到老水牛的泪水夺眶而出。 那时的我,是多么地容易忘却。我孤独地躺在河湾边上,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天上已经繁星闪烁。我知道,死亡的是牛,而不是我。而我还在吗?这个在着的还是我吗?我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看到我的身体内有一块墓地。这么多年来,我在这块墓地里辛勤劳作,日复一日地埋葬着尸体。我从来没有数过,但是,一眼看上去估计至少也有成千上万。我把它们码好。父亲喊我回家吃饭。我不生气。我要好好吃饭,喂养我自己和那些死人,死牛,死鸡,死狗,死猪。然后,我再度头脑空空,躺在河湾边。夜色无穷无尽,我甚至连自己都看不见自己。从那时起,我就决定做一个迷路的人,看不见天边和熟悉的路标。只是义无返顾地走着,而且,边走边唱。虽然没有谁威逼我要我自杀。但我知道,我会死于被夺去生存的能量。 然后年复一年地回家,回我永远的老家乡。无论暑假还是寒假,我是多么执着而且任性地踯躅在故乡的河湾边。有时,当我离开一座又一座我曾经热爱的城市的时候,我的心中充满酸楚。因为,在次第而来的离别中,我倾听,却没有听见什么。只有牛,虚无的牛,哞哞叫着,对着真实或虚幻的莲花。在川西瘦弱的莲花池旁,在玄武湖畔莲花灼灼的十字路口,在昆明郊区开满暧昧的莲花的旅馆里,我不得不面对一次次告别。我希望我的朋友们能够黯然神伤。却没有。没有谁为我流下哪怕一滴泪水。我不怪她们。我已饕餮了那么多的人间情仇。但什么是悲欢离合?不止一个人,和人们极力在血泪中洗手。我开始快跑,顺着那些血泪的黑渍,漫游在世上。好在,至少还有一个声音在喊我,回家,不如回家。故乡,拥有医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所以,我又躺在了河湾边上。蜜蜂嗡嗡唱着飞过来了。我每次回到老家,蜜蜂总是这么客气。这美丽的蜜蜂。高贵的蜜蜂。她的背上有一束阳光。她带给莲花性爱。当我看着她的时候,我听见身后,有名字从莲花上落下,愈来愈多,飞向北方。她还在唱。她还在一往情深地唱。她只为回家的游子而唱。然后,她栖息在我裸露的臂膀上,刺,深刻地刺。而后死。我没有杀害她。她自己杀害了自己。她用爱情杀害了自己。我记得莲花在上,开庭审判,然后就是冬天。在莲花深处,堆满了肉体。有几个老女人,蹲在蔚蓝色的河湾边,拍手,为爱情歌唱。她们将采摘下的莲花码成堆,阴影在长大。她们往别处看,阴影还在长大。她们打算把阴影变成莲花。她们把莲花移到河边,投入阴影里。她们往里面扔莲花,扔进那些正在消逝的莲花中。阴影没有被填满,仍在长大。这时天已黄昏。静谧的黄昏,远处突然传来唱歌的声音。那是一对夫妻,他们要在夜晚收获更多的快感或曰虚无。那清脆的妻子的歌喉,突然间惊跑了我左边的蜻蜓。那声音响彻云霄,仿佛一匹苏州丝绸被猛然撕裂;那不间断的曼妙的歌声,直让人回忆起二十年前的夏天:芳草萋萋,割草的孩子坐在河湾边上,他把双脚浸泡在河水里。那清澈见底的河水冰凉彻骨,让这个小家伙有了快感甚至想大声喊出来,却终于没有喊出声来。而不远处的荷塘里,一个采莲的少女正把目光投向这个每天都在割草的少年。 河湾,我故乡的河湾,不仅仅孕育死亡,更是爱情的温床。可是,爱情是阴影。那么多人驾驭着谎言的马,哭泣着追逐它。只有我听到了它得得的蹄声。它跑走了,像一匹马。我想起了你,我的爱人。整个黄昏我都在如是奔跑,一匹纸制的马在骨头里行进,它越过山川 ,河流 ,母语,越过齿缝里的春天,越过一生的玩伴,和他们脸上的旧表情。直到你的头是一块石头,你的身躯是一片草地。从河湾里走出的另外一头水牛,和她的一双儿女,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那么,我们到底还需要多久,才愿意承认,从土地上消失的生命,其实正是我们自己的生命呢?我们的童年,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旧爱,和新欢,哗变成每年夏天的水草后,我们又到哪里去寻其芳踪呢? 我听到我粗糙的笑声传向河中的孤岛,并且看见,终于看见,夕阳从莲花后往外看像一只天鹅,一只天鹅的红嘴喙,它将张开,它里面囤积着黑暗,星星,和月亮。岛上一只杜鹃在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胡不归。我身体上的毛发落下象星星,落在流水上。当它在莲花中穿流,水在舔着,和吸着。那些白石天鹅,从河湾上游游来,那些白色的名叫天鹅的,这都是一个梦。这都是一个梦呀,都是梦。天鹅们开始合唱。它们在月亮,星星上还有河中的青蛙。但我的妹妹杜鹃厉声呵斥道,不如归去胡不归,我的小哥哥!刚才还在歌唱爱情的一个老女人看到,从青青河湾上次第消失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生命;那个只有她一个还记住的死者,那个不止一次在这个河湾上睡去的死者,将与她一起死去,再一次死去。 却在每天一次的死亡中一眼就看见了那棵古树,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树,屹立在河湾边上。树上有一个喜鹊窝。一只翅膀破碎的喜鹊从河湾左岸那边飞过来,在树梢上一纵一跳,停在喜鹊窝外的一根树枝上,满怀疲惫地张望着它的子女们。它的嘴里含着食物。我便停止发呆,不是装着甜蜜的声音向它说些野话,便是哼《大海航行靠舵手》。它微张着嘴巴,似乎在听着,又好象向我行礼一般,不时做一个望前扑的姿势,笨拙的拍拍翅膀,让自己站稳一些,然后忽然掉过头去,不等我把一句话说完,便飞到喜鹊窝里,它的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哄抢着它的食物。它茫然地看着空空的天空,用手抚摩那疲惫的翅膀,好象一个盲人。风吹得树枝,树叶咝咝的响。飞翔在河湾边的一朵莲花上,另外一只老喜鹊胸有成竹地落在荷叶上,而且在啄什么东西。风吹乱了喜鹊的尾巴,使它飞起,但是一会儿又霸占了这匹衰老的,消瘦的、无感觉的花朵上。而且用它那充满贪欲的眼睛,胜利地向四周围望着。 它肯定看到了一个老头子,手里拉着一个女孩,在人烟稀少的村庄行走。那应该是下午七点左右。在高大而苍老的桑葚树之间,枝叶茂盛的植物,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暗。草丛间散落着去年,或前年的落叶。在河湾尽头黑硬的地平线上,天空变得越来越昏暗。一丝若有若无的风,把寥落的炊烟带向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百鸟静默,模拟着树叶的静止。只是有一刹那,一只鹧鸪忘乎所以地叫了起来。它在幻想着。任何生物,此时要是在路上,注定会陷入每天一次的死亡而无力自拔。 只有我,只有我,从草地上直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位老人。他的容貌几乎就是我的翻版。我听见他在低声说话。我听见莲花因为有月光而不入睡。女孩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老人。前面那几间茅屋,他含辛茹苦的父亲曾在那里住过。没有人知道他一辈子做了一些什么。他犁过田耙过地,栽过秧割过稻。但是,没有人记得他都收获了一些什么。屋门前的洋槐树已经死掉了。爬墙虎也被连根拔掉。他父亲还以为山墙头的椿树活不了多长时间。可它们还在这里。病歪歪的,但还活着。他父亲的父亲,打了一辈子仗,最后被疾病彻底打倒了。他死的时候老人和女孩差不多大。老人只记得他爷爷走下河湾时那沉重的阴影。他长得什么样子老人早已忘了。 一个陌生的人影从河湾里走了上来。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叫他。我看到,老人拉着女孩走进今晚的夜色中。我决定夜不归宿。我留在这里。我看不见莲花盛开。我看不见明天。那瞎子一般的人。我看不见那掩埋了的房屋里的生活。那双窗帘后的眼睛。那山墙,矗立在不朽者之间。我看不见我之外的所有的人,那曾经对我微笑或愤怒的所有的人。这一定是我在这个夜晚,在莲花盛开的故乡的河湾边想做的事情,在深夜走路,穿过两朵莲花之间,唱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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