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一掠而过的疼痛

一掠而过的疼痛
文/西门佳公子
　　我一个人住在旅馆的房间里，孤独地体会客居他乡的况味，久久不能入睡。 　　许多年来一直这样，有事没事到一个人地生熟的地方，睡上一夜。我喜欢这这种陌生的感觉。 　　我是冒雨被一辆人力三轮车拉到这里来的。那天晚上雨下得非常大，好久没下过这样酣畅淋漓的雨了，城里乡下都一样。斗大的雨点敲击着坚硬的水泥地面，发出疼痛的尖叫，天空中雷声隆隆，声势吓人，风把路边的小树吹得东倒西歪，让人联想起发疯抽搐的病人。经过一片灯光朦胧的楼房，上面哗啦一声掉下一块广告牌来，差点砸在头上。我和踩三轮车的司机互相望了望，暗自庆幸躲过一劫。 　　时间确实太晚了，大街上行人稀少。三轮车在黑暗的小巷中穿来穿去，终于来到我要寻找的地方，一个专门为乡下人提供服务的小旅馆。由于经常住在这里，老板娘对我已经非常熟悉。不管有多晚，她都会热情地为你开门。虽然有时候瞌睡正香，有些不太情愿，但看在人民币的份上，她一般都来者不拒。 　　我下得车来，裤腿和衣袖早已被雨淋湿，冷得直打哆嗦。旅馆的卷帘门已经关上。我用手重重击打着铝合金门，大声叫着开门开门。好一阵子才看见那个胖胖的老板娘走了出来，她汲着拖鞋，穿一件米黄色的睡衣，睡衣的下摆半开半掩，露出雪白肥腻的大腿，胸前两个圆鼓鼓的肉球像要撑破衣衫，嘴里不断打着呵欠。她的那张不再光洁却常常刻意打扮的脸明显流露出肉欲过度的痕迹，让我情不自禁想起巴黎街头拉客的妓女。老板娘从柜台上拿出一包烟，十元一包的云烟，从里面抽出一支，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燃，再把烟盒向我面前递过来，要不要来一支？我对她摆了摆手，瞌睡得要命，赶紧找个房间。她问：单间还是双间。我一刻也没有耽误说：单间。 　　我为什么不愿意到朋友家住，说白了还不是自尊心在作怪。我忍受不了在别人家借居的种种不便，宁愿出钱也要买个心安理得。 　　待躺在床上，我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一样难受，加上喝了不少酒，头痛欲裂，明明很疲倦却偏偏睡不着。我在无数个夜晚饱经失眠的折磨，这似乎已成习惯。在家的日子还好说，睡不着可以上上网，或是读读书。可是出来的时候匆忙，竟忘了带书。我万般痛苦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出神。看了看表已是凌晨3点钟。 　　下午6点钟到达县城。总是这样，经常没来由地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我在逃避什么？是孤独还是寂寞。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能这样解释我出行的原因，也许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想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像鱼在水中呆久了，偶儿露出水面一样。站在大街上很快被来来往往的人群所淹没，我的身边水一样流过许多人，他们，她们，男人，女人，我不需要记住很多人的面孔，当然也无须别人注意我的存在。在这个各怀心事的地方，我们是彼此互不相干的一枚枚叶子。 　　106国道旁边，新开张的一家渔庄。门前车水马龙，宽大的院子前停着许多高级轿车，正值五一黄金周，前来就餐的人络绎不绝。这家渔庄原本在乡下，后来城里的商业中心发生转移，精明的老板便将餐馆迁进城里，与新修的公共汽车站相隔不远，正是出生意的好地方。车过大桥，远远就能看到它醒目的巨大的广告牌。朋友k和w在这里请我吃饭，一同来的还有他们的几个牌友。 　　一坐上桌，k便对他的朋友介绍我，说我是教师兼作家，文章不错，还向他们推荐我的东西。我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别这样说，说我是作家倒不如说我是神经病好。我羞于在这样的场合承认我写字的身份，要知道对于那些经常坐在麻将桌上的人来说，文学近乎一个滑稽的笑话。 　　K说还呆在乡下啊，怎不想办法调下来。我说，难啊，谈何容易。K的脸上明显流露出对我的同情之色。K和w都是我从小光屁股长大的老乡，这样的老乡城里还有好几个。不过我和他们都没怎么来往，只和k交往多些。K当兵出身，这些年混得不错，已经升为正科级了，掌管着一个油水丰厚的衙门。读书那会儿成绩很差，经常抄别人的作业。人长得五大三粗，差不多可以当我两个了。酒量好，号称2斤的酒量，据他说有次陪领导吃饭真的喝了两斤多白酒，足足醉了三天。年岁不大，早已谢顶，用他的话来说，官场中勾心斗角的事太多，用脑过度造成的。他的妻子年轻貌美，只要一外出便跟在身边，像防贼一样防着他花心，尽管如此，我还是听说过不少有关他的风流韵事。 　　W是个木材商人，这几年靠把山上的木头运到城里卖赚了不少钱。明眼人都知道做木材生意办全各种手续根本赚不到钱，他却发了，个中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W很能吃苦，善于交际，为了打通各种关节，装过不少孙子。他如今将自己的那个木材加工厂搬进了城里，正踌躇满志，以图更大的发展。W和我说起童年的事情，有一次下河游泳，差点被淹死，是我救了他。他端着酒杯说，哥，要不是你那次救了我，我哪有今天啊。来，咱兄弟干一杯。我笑着对他说，你说的那事我早就忘了。你忘了我可没忘，做人得讲良心。兄弟敬你，先干了。说完一仰脖子将满满的一杯白酒倒进肚里。我没有喝完，只喝了一小口，我的胃不允许我像他一样豪气干云。 　　喝酒，喝酒，不停地喝酒，记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后来索性放开了。人生难得几回醉，要醉就醉个痛快吧。就喝酒而言，他们的确是很好的伴侣，虽然我不喜欢他们在桌上的谈吐。我说的少，喝的多，呆若木鸡地听他们谈官场，谈生意，谈女人，谈金钱，谈打牌，一句也插不上嘴。我想起几天前和一帮文友的聚会，在一个叫桃源的与世隔绝的地方。空气清新，像在牛乳中洗过一般，四周草木苍翠，山鸟嘤嘤成韵。时光悠远，让人心生出尘之念，五脏六肺像被清水洗过一般。主人家在院子里摆出一张八仙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就着山间皎洁的月色，把酒论诗，各抒己见，不带一丝一毫功利色彩，谈得极为欢畅。只有那样的时刻，我才感到心凝形释，通通忘掉作为一个社会意义的人所赋予我的种种烦恼。 　　喝酒还在继续，k和w的舌头已经开始打卷了，说话语不成调，他们还在一杯又一杯地往肚子里灌。 　　就这样玩到两点过才回旅馆睡觉。K再三要我到他家睡，我婉言拒绝了。这样的时候，我很不想说话，我只想和自己的心灵对话，我需要的是自由。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并且一丝感伤像蛇一样悄悄钻入我的心头。我在心里反复问自己：我嫉妒k和w们吗？要这样的话，天下值得我嫉妒的人太多了。不，不是这样的，哪怕他们比我混得好一千倍，一万倍，我也应该为他们祝福。因为我们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是一同光着屁股长大的。我们有着相同的根，相同的血脉，我不会嫉妒他们的。那么我什么总是感到像在黑暗中穿行，找不到方向呢？我想要的生活究竟是什么？ 　　窗外的雨点仍在大声地击打着玻璃窗户，远处传来几声夜鸟模糊的叫声，就像我的内心一样困顿和迷茫。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迟。一阵暴雨过后，空气清新了许多，但一到中午，阳光更加浓烈。天气热得难受，走不了几步，便汗流浃背。再过一个月多月的时间，那时全县的学生将集中在这里参加中考，到时还不知会热到何种程度。我眼前晃动一片白花花的阳光，感到头晕目眩，我已经彻底忘了前晚的所有想法。我打算到书店去买一本书便离开这热得要命的鬼地方。城里的书店倒有好几家，新华书店，博学书屋，读者书屋，都是我爱去的地方。不过书架上摆放的都是教辅之类的书，仿佛读书都是学生。文学类的书籍也有一些，都是像什么四大名著之类老掉牙的东西。我想买一本《日瓦戈医生》，走了几个书店都没找到，心里感到非常失望，在这里要碰到一本好书，可真不容易。我在卓越和当当淘过这本书，可寄来的是英文版的，根本看不懂，当时把我气了个七巧生烟，只怪自己太马虎，没看清版本就下了单。本来希望这次出来能碰到它，看来只好等以后了。 　　公共汽车站挪了地方后，乘车很不方便，需坐三元钱的三轮车才能到达新修的车站。很多人说这下便宜那些踩三轮车的人了，生意好得不得了。人们看到的是他们挣的那两个辛苦钱，却看不到贪官在背后的肮脏交易。我随便坐上一辆回家的中巴，车上不多几个乘客。等了大约10多分钟，中巴开出站后以蜗牛般的速度开至桥头停了下来，这已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须在这里等待装满客人后再走，任你有什么急事再三催促也无济于事，车子是人家的，想什么时候走才走，你不赶拉倒，反正下趟车也还是这样。我对于这样的现实早已习以为常，只好耐着性子等着。天气燠热难当，座位像烙铁一样烫人，被烈日烘烤散发出来的气味，闻之欲呕。我把头伸出窗外，渴望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桥头上站着几个等车的人，他们的迟疑和犹豫让老板娘大为着急。不远处一个英姿飒飒的女交警正以标准的手势指挥过往的车辆，我猜她多半刚参加工作不久。桥下的青衣江水像被什么东西拖住一样缓缓地向远处流去。 　　我感到十分厌倦，将要闭目养神之时，一个老妇人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贴着桥栏杆艰难地行走，她的背上背着从垃圾堆里淘来的几麻袋东西，看起来重量不轻，压得她的头部几乎贴着地面行走，我惊异于她的体力。她手里握着一瓶矿泉水，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流。走到一处，她吃力地把背上的东西放下来，然后靠在栏杆上歇气。这使得她有时间打量周围的一切，她缓缓抬起头来，向车上望了一眼，我一下注意到她浑浊的眼里流露出的凄苦神情。她长得多像我死去的奶奶啊。我的奶奶，一个解放前曾裹过足的小脚女人，在76岁上停止了生命，结束了一生的苦难。她本可以再活上几年的，要不是迷上了基督教，去聚会的路上摔了一交，跌伤大脑，完全没有问题。奶奶临死之前面带微笑，仿佛找到了她苦苦追寻的上帝。眼前这个靠拣垃圾为生的老奶奶，她在想些什么，在她心中还有没有上帝？ 　　回到家中，妻子向我报告了这几天镇上发生的两件事情。一是妹夫的父亲去给人家做活路的途中不小心摔断了锁骨，他是一个木匠。需要一笔庞大的医疗费。妹夫是家中老大，看见父亲出事愁得茶饭不思。他家中很困难，父亲上了年纪还需要外出干活，贴补家用。二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割腕自杀了，她无法容忍丈夫的外遇。这是一个不惜用生命捍卫爱情的烈性女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时间，惟有万能的时间能抹平这些残酷的记忆。用疼痛消解疼痛，用苦难化解苦难。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五一长假结束了，我将恢复平静如初的日子，做该做的事，或者做些不着边际的梦。而我感受到的疼痛，最终会像风一样一掠而过，仿佛从来就不曾发生。 （约4094个汉字） 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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