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再忆父亲(一)
2021-12-28叙事散文阿贝尔
再忆父亲(一)我父亲的绝症来得很突然,意外指数不亚于一次车祸。我父亲一直是很健康的,吃,喝,说,睡,比他四个儿女都要得行。唯一不是病的病就是夜里爱说梦话。我每次回去,夜里失眠,没少隔着板壁听他一串串的梦话。那些梦话是闪烁的,有着萤火虫的幽……
再忆父亲(一)
我父亲的绝症来得很突然,意外指数不亚于一次车祸。我父亲一直是很健康的,吃,喝,说,睡,比他四个儿女都要得行。唯一不是病的病就是夜里爱说梦话。我每次回去,夜里失眠,没少隔着板壁听他一串串的梦话。那些梦话是闪烁的,有着萤火虫的幽光,有着山歌子的尾音,有着沾了水的阳尘的冰凉。他翻身,磨牙,给我的感觉像是活动在白天。我总是在他的梦话里辗转反侧,重温着那种从小就能感觉到的他施加给我的控制。父亲非常健康,健康得让我们嫉妒,甚至让我们兄弟三个感觉到是一种威胁。父亲的健康是一种硬度和强度,让我们倍感压抑。他蓬勃旺盛,就意味着我们的萎蔫,意味着我们的自我的支离破碎,因为在他的思想观念里,我们应该是他的财产,是他的听话的狗——我们当然不是——我们的背叛与独立,自然是他必须要抑制的。认识我父亲的人都在我面前夸赞过我的父亲,土博士、思想家、改革家、脑壳最灵透的人、有魄力的长辈,等等等等,都是加封给他的头衔;至于人才,那更是没说的,连诗人萧艾见过我的父亲之后也总是说:“你看他的腰板多直,肩膀多有轮廓,双腿多修长,还有他的二分头,说他风度翩翩,潇洒倜傥,一点不为过。”我父亲都六十了,我妻子还说他比我伸展、年轻,说我躬腰驼背的,只是她加了“远了看”三个字。很多年,我都注意到我父亲的背影,特别是他梳了光光头西装革履的时候,真他妈一个风流少年的背影。不过在背影人才这一点上,我并不嫉恨他,甚至还以他为自豪。在乡下教书的时候,父亲每次来,总有同事问:“他是你几哥?”“几哥?我老子!”我这样回答,心里暗暗地骄傲。“真年轻,一点都看不出来。”我想,同事们跟我父亲一定也只是“远了看”的关系。进城之后,时不时有熟悉我父亲的同学或同事对我说:“嘿,昨天看见你老子了,穿得周吴郑王的,在孟家馆子一个人喝酒。”如果是女同学或女同事,语调里还带一点惊叹和崇拜。父亲非常健康,那年夏天我还看见他脱光站在厨房抹澡,脊背上有了深厚结实的肉,暗红的,像牛胯子上的腱子肉,我还说过:“你长肉了”,他似乎还回过我一句:“不操心啥了,就长肉了。”父亲从来都很瘦,很干,属于我们平常说的筋骨人,现在长肉了,应该是健康的标志。肉可以消除一个人的恶。我真这么认为。我觉得一个人的恶总是与筋骨分不开的。看看菩萨,看看佛,看看罗汉,哪个不是肉滚滚的?然而,就是这个开始长肉的人,有一天在地里掰玉米,左肋下面突然疼了起来,身子一下子变成了金黄。父亲是个爱好的人,自然也爱自己的身体好、生命好。二哥打电话说父亲进城检查病来了,他不得空,叫我去陪陪。我在人民医院见到父亲,看见他露在衣裳外面的部分除了头发全都是金黄。眼珠最黄。脸,脖子,耳朵,手,全都像在黄连水里泡过的。父亲已经从B超上下来,我想象他的肚子一定是一片可以收割的向日葵。“莫得啥子,你有事快去致,我检点药就回去了。”父亲见了我,排排手说。我看着他,说不清心里是有冰块在融化还是有冰块在形成。从药房到收费室,从收费室到报恩寺门前,我一直跟着父亲。我想跟他说点什么,他却想甩掉我。“我莫得啥子,你跟着也莫一点意思,回去,该做啥子去做!”父亲转过身来吼了我三次,而我耳朵里总是听见有小孩在街边喊“金龟子,金龟子”。
“真的莫得啥子,是一颗石子堵住肝子上的胆支管了,黄胆渗了皮肤。”母亲进城来给父亲捡药,坐在二哥家的沙发上说。“莫得啥子就好,莫得啥子就好。”二嫂在一边说,眼睛不断地在二哥的脸上扫。我看见二嫂的动作了,我晓得她的意思。我们都相信父亲不会有什么,在我们眼里,他简直就是铁打的,偶尔的氧化生锈,稍稍吃一剂盐酸硫酸什么的,稍稍打磨一下,便又是一个崭新的人了。
又一日,在农业银行门口遇见父亲。他走在街对面。他没有看见我。他的脸黄得好些了,但还是黄。他已经过去了,过到了我的背后,过到了人海里。快要过年了,街上人很多,有喜色的也有哀色。我本来就虚我父亲,现在他变黄了,我自然更虚。我本来要叫住他,可那个叫他的声音从喉咙里出来却马上被牙齿咬住了。我真是有能少一次与父亲的见面就少一次的想法。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腻糊的东西,让我很害怕的东西,我本能地厌恶的东西。不仅仅是新生的黄疸。可是我在拐过街角的一刹拉,回转身朝我的父亲追赶了上去。一种来自血液的超乎了厌恶超乎了腻糊的东西征服了我。
我和我的父亲相互望着没有说话。我是说不出话。我看见他的眼珠依旧发黄,人瘦了许多。“这是我给医生买的红塔山,你抽不抽?我每次去医院找医生看病,都要买一包红塔山。”父亲从西服口袋里掏出红塔山,但没有取烟出来。我说你晓得的我不抽烟。那一刻我比厌恶纸烟还要厌恶父亲有钱的显摆。我问起他的病,他说他又去中医院打过B超,是肝胆支管结石,先吃药,吃药不行再考虑手术。他说他西药中药双管齐下,看它那么一颗石子有好跷盘。问他吃饭睡觉如何,他说胆囊肝子的毛病,肯定是有点影响,吃一般还行,就是有些厌油。我说我的同事在前面等我。我没有再问什么再说什么。
夜里醒来,再也无法睡着,脑壳里全是父亲。没有什么不吉的梦,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但父亲让我生出了许多的忧虑。他的潇洒没了,他的倜傥没了。他似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跟二哥在电话里谈父亲的病,二哥在电话里狂笑,笑过说:“这回老头子给整萎了,不晓得会不会检讨检讨各家。”二哥的意思我懂。老头子也的确有应该检讨的地方。他记恨二哥呢,说二哥哪次回去给生产队的人发烟没给他发,是专门不给他发,哪次二哥过生请了七八桌客,惟独没有请他,而他当天在街上恰巧碰见过二哥……我在电话里沉默,我感觉到火焰一样的悲哀在橘红的胶皮线里流窜,它的载体是变黑了的父子血。
那以后,我的心里便有了一个疑乎的概念。父亲的身体出了问题。父亲开始走下坡路。那疑乎的概念就像是一条糊满猪油的草绳。父亲病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得的又是一种“不干净”的病,进城更是不往我和二哥家里走。有母亲陪着的时候,也只是母亲来通报一下信息。“他不来呢,他说他宁愿在纪念碑等!”母亲端着我给她舀的骨头汤边喝边说,神情是略显兴奋的。“我去纪念碑看看他,我要说他几句,走到街上了也不到家里来,自己儿子的家,太见外了!”“去不得去不得,你去了他要跑,回去了还不把我骂死?”母亲把汤碗搁在桌子上说,“你要是去我也走!”
母亲一个人进城,受了父亲的委派买鲫鱼、拿药、买葡萄干——自从厌油,父亲吃上了葡萄干,便会来我们家坐坐。但也是坐坐,说说父亲的病情说说父亲越来越坏的脾气说说她受的气就走了。我留她吃饭,或要带她去馆子吃饭,她总是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你晓得你老子的脾气的,他会算时间的,等车要花好多时间,赶车要花好多时间,拿药买东西要花好多时间,回去暗了,他要骂人的!”我送母亲到门口,有时也陪她走完正街,走出东门。有几回,我和母亲站在东门外面都不走了,她不往前走,我不往回走。
“你老子不像是只得的胆结石,他一天比一天瘦了。”
“不是几家医院都打了B超,都说是胆结石?”
“你晓得胡宇林的老太爷得的就是胆结石,吃了药人家就松了。”
“看是不是给二哥大哥说说,带他到绵阳或成都的大医院再检查检查?”
“你晓得你老子的,性子硬,自己哪里好得开口?我说我来找你们,他都不让,他说要你们自己主动,要看你们有没有孝心。”
我打电话给大哥,提到母亲的话父亲的意思,大哥说:“我自己的稀饭还没吹冷?兵砍脑壳的和亮砍脑壳的都不听话,给我惹了好多事,现在人家李蕙也不管了。”大哥说的兵砍脑壳的和亮砍脑壳的就是他的两个公子。大哥这么说,我没再搭话。我在宾馆的会议室外面找到二哥,二哥说该该该,他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还说他可以找车送。我说车李蕙已经说好了,她从遂宁过来接。“要过年了,事情多球得很,看是不是跟老头子商量商量,干脆过了年再去?”二哥把抽到一半的烟扔在地毯上,用脚踩灭说,“你晓得的,一到过年,那酒啊……”二哥说出的酒的余味远在父亲的病痛之上。
我在一个飘雪的充盈着年气的下午回去看父亲。父亲坐在火盆旁像是变得很小了。我还认得出他,但我又有些不敢认他。他穿着羽绒服,戴着栽绒帽,仰坐在红红亮亮的炭火边。人越来越老,老屋越来越显得宽敞。父亲在老屋里,特别是在阴郁飘雪的下午,是太容易被忽略了。
母亲在灶房里忙,忙猪忙人,看见我,她的笑意像屋顶上竹梢的暗影浮现了出来。
“老三回来了,加几块炭!你一个人总是烤一烤就把火烤得无声无息了?”
“你睡着了?”
母亲的一个无声无息让我接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我走进厅房,眼睛本能地扫过神龛。父亲就坐在屋当中。我太熟悉那一垛篱笆了。奖状已经发黄,马恩列斯毛华已经发黄。阳尘已经融入,成了那些陈年物件的一部分。一垛篱笆也是一张脸,一片记忆。佛像是后来添置的,外婆的遗像是后来放上去的,酒杯酒水香蜡也是后来放上去的。我喊过“大大”,在父亲对面的一条长凳上坐下。父亲起身要让我坐椅子,我伸手按住了他。“柜子上有苹果和梨,还是你幺爸来看我的时候买的,你自己去取了削了吃。”我摆摆手说我不吃。母亲加了炭,火顿时雄了起来。“火都不雄,人哪还能雄?”母亲坐下来烤手。她的手跟父亲的脸极为相像。母亲问我的工作,问我的家人,我却有些懒得回答。我是回来看父亲的,可是见了,又不知道究竟能看他什么。
父亲说腊月八他给园子里那棵老核桃树喂腊八饭了,核桃树已经死了一半,他想保住剩下的一半。“今年秋天,要是还能打几十斤核桃多好!”父亲这样地感叹,我脑壳里又呈现出那棵核桃树枝繁叶茂的景象。那时候我们多么小,而我们的父亲又多么年轻。问起父亲的病,他说本来已经好了,吃隔壁梅儿子的酒又吃翻了,时不时地疼,人又时不时地黄。望着燃起火苗的炭活,父亲老是重复着这么一句话:“就是那一坨蒸肉又把胆管堵到了,那天梅儿子家的蒸肉蒸得溜火巴,又不见得好肥。要不,就是那几筷子酒米,亮晶晶的酒米,厨子说是用冰糖蒸的。”
说话间,父亲又睡着了。我团了火,关好门,轻脚轻手出来。母亲在园子里掐菜,透过光秃秃的桑树和樱桃树,远远地,我便看见了。我走过去,站在田埂上与母亲说话。父亲还在,但我似乎感觉他已经不在了。一个病倒的老人独自在屋里带给身在野外的健康人的感觉,一点不同于一个在屋里午睡的婴孩带给在田地里干活的大人的感觉。婴孩给予的感觉是希望的期盼与甜美的回味,而病人给予的是本能的忽略。看见园子,看见绿油油的菜蔬,看见远地里的麦苗和油菜,我感觉到一种久违了的与父亲的病痛无关的生气。母亲是健康的,不只在身体,更在内心,站在她的身边,我感觉得到她的善她的爱像是从泥土里散发出来的某种气息。
还有对岸,远山,远天,它们让我忽略了父亲在某些瞬间带给我的彻骨的腻糊——一种粘住手脚粘住灵魂的肺叶的腻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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