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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180秒

2021-12-28叙事散文野猪皮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07 编辑

180秒暴雨从两季之交的缝隙挤进来。在母亲和邻居们为发霉的夏天终于过去,长长松了一口气之后,于八月十三日早晨八点突然降临。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暴雨来势汹汹……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07 编辑 <br /><br />180秒
  暴雨从两季之交的缝隙挤进来。在母亲和邻居们为发霉的夏天终于过去,长长松了一口气之后,于八月十三日早晨八点突然降临。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暴雨来势汹汹,沙松河水狂涨,冲毁了好多房子。前街的人跑到我家躲避。母亲说,当时家里满满一屋子人。
  倾盆大雨持续到下午两点钟,我家也开始进水。雨水翻过围墙,绕开李子树和葡萄架,扭动着无形的身体从后窗户爬进来,并且十分迅速。人们一发现它,已经足地半米深。邻居们觉察到性命再次受到威胁,打开后门朝公路跑去。有个妇女抱着孩子跑在最前面,衣服扔在母亲使用多年的老式蜜蜂牌缝纫机上。这时,没有人顾及到母亲和父亲。父亲患了腰间盘凸出,腿脚不便,母亲不能丢下他走。两人站在院中,眼看着雨水一节一节上升。父亲喊东院的三哥三嫂,喊了几声,没人。母亲说两口子早锁门了。停电,线路不通,镇子成了孤岛。人们恐慌,呼喊,合着隆隆雷电声。父亲扯着母亲的手,说,咱快走吧。母亲不肯,母亲说,要死,死在咱房子里。哪儿都不去。母亲翻出一包线香,燃着。母亲跪在雨水中,祷告,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四日,我和弟开车,从邻县绕行了一上午才回到家。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弟的手有些抖,把不住方向。家里是所老房子,地基矮,修了柏油路之后,水平测量,路面几乎与窗台持平。母亲爱花,每年要在墙里墙外种好多,凤仙,腊梅,蝴蝶翅,大丽菊,太阳花,黄的黄,红的红,野性,艳丽,泼泼辣辣一直开到霜降。可是现在,别说那些花草,就连母亲的房子都看不见了!泥石流把道路堵得满满的,数米高。到处是冲刷下来的泥沙,石块,灌木和幼树东倒西歪夹在其中。后山的皮肉被暴雨一条条撕开,露出灰白色的赤裸裸石灰岩,在绿色峰峦中显得抢眼。大量泥沙就是后山冲击下来的。
  三年前二哥家卖掉的那座房子,几乎被黄沙吞没,露出几尺高的屋脊。也不知买房的华姐哪儿去了。她丈夫和儿子去南方打工,家里就剩下娘俩。我感到脊背有汗,腿发软。我不知道母亲和父亲还在不在了,家还在不在了。
  前面沙丘后上来一个人,艰难地蹒跚着,拎一筐什么东西,一身泥浆。仔细看,竟然是父亲!我使劲儿咽了咽吐沫,迎过去叫了一声。父亲愣愣神儿,放下筐,说,回来啦?路全断了,怎么走的?父亲很平静,只是神情有些掩饰不住的倦怠,疲惫。妈呢?在家。父亲说。
  母亲穿着水靴,正往门外端淤泥。见状把铁锹放下,对我笑笑,立柜,北炕,还有沙发,都泡水里啦。母亲竭力装作若无其事,语调轻松。但我知道,她的笑容是伪装的。母亲心脏不好,前一阵的还在服中药。我真担心,这次劫难加重她的病。母亲跟我说,小吉他爹没了,桦二家的两栋新房卷走了,商小子的儿子,老妈,侄儿,全被大水拉去了……我听得心尖颤颤的。
  灶膛太潮,柴禾也湿,母亲点火要做饭。母亲说,我和弟走了一晌,准饿了。我摇摇煤气罐,还好,有气。我煮了两包方便面,母亲和父亲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我没吃,弟也没吃。弟说到前街转转,看他同学。我心里则像塞了泥沙,半点缝隙也没有,坐在小板凳上发呆。
  我不心疼损坏的家具,粮食,衣服。我说的是真话,不心疼。这些个人财产,值不了几个钱。失去了,可以再创造。勤劳,节俭,或者奋斗,都可失而复得。哪怕房子倒掉,大不了搭上人力物力重新建造。我心疼的,是流失泥土。泥土是山的外套,泥土上生长的树木又给山罩了一件大衣。山有这两层衣服护着,才像个山样。那些泥土形成了几千几万年,植物发生化学变化,小动物尸体分解,风力作用,一粒一粒,一层一层累加,才有了厚土。有了土层上的一切。但前后不到半小时,就轻易改变了本原状态。父亲摇头说,山啸太吓人了,就一会功夫。那声音,那气势,什么也抵挡不了。
  想不出合适的话安慰父亲,他还沉浸在当时的情景中。自然力量固执不可违拗的秉性固然可怕,但这其中,人的自身因素仍占极大比例。长期以来,人类奴役自然,无节制掠取自然,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记得很清楚,后山的针叶林和阔叶林密的钻不进去牲畜,上山的路只有几条杂草丛生的毛毛道。冬天取暖用烧柴,只需风倒木和枯死木就够。 到了中期,毛毛道逐渐变宽,因为不断有高大的树木被锯倒,运下山。新的茬口能让你非常容易地数出它的年轮,树脂在阳光下凝结成透明的小球,散发好闻的味道。夜间,熟睡之中,常被各种机械的马达声惊醒。次日清晨,便有新鲜的车轮印迹自山里蚯蚓一样延伸出来。树木变金钱,比种庄稼快的多。无投资成本生意让镇子里的人疯狂。因为贫困的生活确实因此得以缓解,并有人踏上富裕之路。物质上的极大丰富,使文明在进步中退化。
  “人定胜天”;“人类是万物的主宰”;“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多幼稚的口号呢?人怎么可以胜天?“天”,在我的理解,就是自然。万事万物,当遵循自然之理。硬来,胡来,违背自然法则,吃亏的是肇事者。有些时候,人类战胜自然就是为欺骗和掩盖自身邪恶所杜撰的童话,并为此付出惨重代价。
  母亲说,沙松沟村那边,旱田水田全部冲毁,几十户人家呢,只能等赈灾粮食了。唉,伐木,伐木,伐光了我们脚下赖以生存的土地。回家路上,我还看见砍倒的行道树,强壮的躯干阻住了危险地段的洪水。可我忧虑,假若明年再涨,明年不涨后年涨,或者更远一点年头涨,没行道树可砍,怎么办呢?我没搭话,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这么想着,我怕遭到母亲斥骂。十几人生死难料,我说这些,委实有点虚。
  八月十八日第四次回家。买些药品,食物。母亲果然犯病了,棚厦里淤泥太多,父亲干不动,花四十块钱雇人清理。雇人也不好雇,都忙着自己的事情。我问,不是有没淹着的吗。父亲说,没淹着的,忙着砸大墙,砸自家东西。我一时没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蹭蹭手里的泥,说,跟政府要赈灾物资呗。
  我感到心里被什么硬物给塞住了。像瓶颈被无端塞紧,气体失去流动的空间。
  好多人家都这么干。父亲说,百年不遇的灾难,国家补贴少不了。他们就这么议论。都上乡政府闹去啦,没受灾的也吵着报名。我猛然想起乡里应该派人调查灾情。就问母亲。母亲沉默一会,蹲下身,掐土篮里的豆角,二儿回你走那天,乡干部下来调查,没走到咱家。我和你爸听到信儿,就撵出去,喊他们来看看。我一边喊,乡干部头也不回走远了。村会计给登记的。停一会,母亲又说,其实,给不给咱补助,咱不挑。比起那些住帐篷的,咱好多了。再说,吃的喝的你们也都拿回来,不争。这几天胸闷,你华姐说政府那有免费医疗,让我去扎针。我扎了一针,再没去。人太多了,咱能吃药维持,尽量别去添麻烦。
  母亲坦坦然然说着,情绪平和,脸上找不到激动和恼怒。她手中握一把豆角,手背的青筋纹路清晰,染过的黑发根部又长出银白。母亲老了。近七十岁了。
  我冒了一句黑话。我承认修养不深,不能像基督徒一样左脸被打,右脸也伸出去。我想我必须打电话。必须。通讯部门已经抢修好设备,手机和部分座机电话可以有信号了。查过号码,我直接把电话挂到书记办公室。我说我只占用你三分钟时间,我想反映的问题出在灾情调查中,不涉及法律,却涉及到人性,思想品质,道德品质,责任态度。他们毕竟是老人,需要慰际,安抚。你能容忍对两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一声接一声的呼唤而置之不理的镇干部吗?对于他们,心灵补偿胜于物资补偿!他们那时候见到的不是镇干部,是谁我们都清楚。同样,几个乡干部,应该明白,他们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地方政府。那时候他们不属于个人!小我化在大我之中!三分钟,一口气。内心如搬走一块巨石,但仍觉不畅快。书记蛮好,没因我将一件小事无限扩大上升到理论而生气。很正式的道歉。我不想追究他的道歉有几分诚意,但他懂得平衡。他说他保证父母所有难处,在他那里将得到完满解决。我复述了母亲的话。我甚至为母亲感到自豪。
  180秒之后,我又开始茫然,惶惑。我不知道我说这些有没有用,有什么用。我心里想的,表达成语言,真切,诚恳,诚实。但我知道一点,我的言词,像蚂蚁的呐喊。我是多么微弱?微弱到众多的人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在角落中忧郁,叹息,希望不断有人给我180秒时间,给我180秒机会,让我把话说出来,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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