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件

　　日子就像风一样流转不息，关于日子芜杂的记忆只是风中的尘埃，旧的落定了，新的又覆上去，只见新的，不见旧的。一回又一回深刻的念想却不像风中的落叶，落叶会飘走，会腐朽，即便相当一部分落叶终于归根了，也不可避免最终腐朽的结局，只不过落在了离树最近的地方而已——念想不会，烙印一样的念想会像石笋或石钟乳一样积年累月地堆积。虽然有生之年实在短暂，那些念想实在难以变出石笋或石钟乳一样可算作化石一样的东西，相对于人的物质生命的浑浑噩噩、庸碌无为，人的种种念想何其勤奋、生命力永不枯竭。天长日久，念想的堆积已经是甚为可观的心灵造像了。记忆的源头离开世界以后，诸如记忆那一类东西的有无对世界的存在也许根本无关宏旨，但当念想不灭的人还活着的时候，人的种种念想确乎是人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好最充足的证据，虽然那些证据是深藏不露的。
　　几个电子邮箱的账号都是活的，但是，现在竟然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开通那么多的电子邮箱。起初也曾用过那些邮箱，用过以后，很少收到让人心旷神怡的回信，仅有的回信都是冠冕堂皇而虚情假意的。许久以后终于渐渐明白，当初开通那些邮箱的意图仅仅在于塑造几个完全不一样的自己，才想起，曾经发现在一个电子邮箱里无法继续隐藏了，就藏到另一个邮箱地址里去，就这样把虚拟的自己从一个又一个窗口寄出去。心里当然知道，就像打发日子一样，有一些信是一定要写的，也知道那些信是打算发给谁的，只是写好以后很多封信都没有发出，还有一些根本未写。写出来的，就那样存为草稿年复一年百无聊赖地等待，等待别人写信给自己。最后的结果还是相当的雷同，一封信也没有寄过来，别人告诉自己的邮箱地址也就那样冷冰冰地张着讥讽的笑脸看着自己。垃圾邮件倒是天天都有并且是不厌其烦的，什么“同城交友”啦，“世纪佳缘”啦，“浪漫牵手”啦，“发票出售”啦，“代办文凭”啦，“酒店入住八折优惠”啦等等等等，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就是没有自己想要的。
　　后来就发现自己怎么就那样情不自已地爱上了虚拟，甚至，自己怎么就变得那么喜欢追逐虚拟、迷恋虚拟，自己和世界之间产生的最新变化当然就是彼此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身边的扰攘也是同样的不绝于耳：那么多人在放高利贷，那么多人在打麻将，那么多人在养“小三”、“包二奶”，那么多人在苦心孤诣投机钻营，那么多人在巧取豪夺，那么多人在男盗女娼、在鸡鸣狗盗，那么多人在兽作人言或者人说鸟语，那么多人在两面三刀，那么多人在翻云覆雨、人鬼两面，那么多人在训练万能的笑容，那么多人在变成“软体动物”，那么多人让自己的肉体活着而置灵魂于不顾甚至不惜让灵魂死去……而自己，怎么还这样老是板着面孔、整日忧心忡忡地守护着那些虚实难辨的电子邮箱痴痴等待！曾经不止一次顺着有些电子邮件的指引满怀希望地走下去，结果，有一些邮件让电脑主程序坏死，有些让浏览器崩溃，有些仿佛是一条死胡同，最后一道门怎么也打不开。还有一些，确如自己所料，对方很快拨通了自己如实填写的电话号码，然后不分迟早、痴心不改地拨打进来，学英语吗，买彩票吗，买保险吗，按揭豪宅吗，按揭新车吗，您喝铁观音茶吗……仿佛被死皮赖脸的恶丐缠上了，摆脱不了，得罪不得，唯有把电话长时间关机。而自己的家人，很快就一个接一个神色慌张地找到自己，差点要刑讯逼供了：好端端的，为什么不开机？
　　这是另一类垃圾。对自己来说，那些垃圾没有一样是放错了地方的财富，最希望产生的结果是眼不见心不烦，最想看到的美景是终于等到最念想的邮件，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含情脉脉、笑意盈盈的……
　　男人的内心怎么多是这样无限缠绵、极其浪漫的软玉温香的世界！一旦心闲下来，念想里面都是鸟语花香蜂围蝶阵的，都是春风骀荡的好日子，自己永远都是最浪漫的主角。有时候又想，与其这么忧愁苦闷这样意马心猿，这么萎靡不振这么有气无力，勿如像十字街口的那一帮人，天一亮就聚集到那里。冬天，他们都是一样的袖手缩脖，蹲在街边，一边抽烟，一边等待有重物需要搬运的主顾。夏天，他们开怀亮肚，胸膛上的汗水百川归海那样流进肚脐眼里，然后干缩成表示参与过改造世界、改变生活等活动的深刻印记。他们的头脸上有灰尘，衣服上有汗渍，手指缝里永远都夹着香烟，最让人羡慕不已的是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坐在街边水泥台阶或水磨石台阶上，抽烟，谈笑，等主顾。
　　也曾多次问过自己，他们有没有电子邮箱？有没有不可告人的长久期盼？有没有空想的苦闷？有没有频频受到垃圾邮件骚扰之后油然而生的愤懑与烦躁？有没有在几个不同的邮箱里面藏来躲去？有没有让儿女情长那样的事情折腾得喘不过气来？有没有呢？
　　又是春季，却不是春天。
　　午夜，零上四度，公寓的墙壁仿佛一块块巨大的冰。失眠，不仅仅是因为天气寒冷。
　　听说内心脆弱而思虑过多的人常常失眠，也很怕冷。真的很冷，冷得不想拿起书本。而电视节目，天地良心，没有多少值得一看的，再说，在家庭电视纠纷中自己永远都是主动让步的人。让步以后，又无可奈何地盯着闪烁不停的电视屏幕，心念一直在七拐八弯地盲目穿行，后来就是飘飘荡荡的样子，再后来就落进了那几个邮箱账号编织的网里。登录密码所代表的人从来也没有造访过邮箱。人，岂止远在天边，简直好像不在这个世界上，但又不想接受该来的人没有来是因为从未对自己真正用情这样的事实、而自己只是一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许久许久了，念想的人好像人间蒸发了，但确实就在这个城市，也生活在这个尚未回暖的春季。不过，仅此而已，再也得不到更多更详尽的信息，仿佛人和世界都蒙山了一层厚厚的尘。那么，如果能下一两场春雨该有多好啊，河柳僵硬的枝条变得柔软以后又在悄悄“串珠”了，而地上厚厚的积尘里面怕要长出浅黄嫩绿的青苔来了，甚至也会长出草来。青草破土的样子，怎么老是让人想起“断肠人在天涯”、“世事短如春梦”！好像已经凋谢的迎春花和梅花真的还有再度开放的时候。这样一想心里就很痒，痒得很难受。
　　在过去不久的轻云细雨的天气里，新桃花绽开如云，念想中的人怎么越看越像尚未长全的桃树叶子，说无确有，似有也无，无论怎么看都是千呼万唤都不出来的矜持样子，然后不知道该把自己放置在什么地方，总之是再也记不起上一个春天的样子。关于时光，都比反复缠绵的念想占满了，满满当当的念想就像忧伤暗淡的新桃叶。后来终于看清楚桃叶簇新的模样了，如云的桃花又无迹可寻，而自己，依然是一只不曾按时起飞的蝴蝶或者蜜蜂。对蜂子们来说，最早开放的迎春花不必去采，因为据说是苦的。但无论怎么说都不应该错过采食桃花的机会，但还是错过了，只好在嫩绿而忧伤又暗淡的叶间无比憾恨地飞翔。
　　又有消息说，桃花还是被捷足先登者采过了，也知道那是一些土蜂。自己还是原谅了那些形象十分丑陋的家伙，也许它们真的饿极了也就饥不择食了，即便平时它们是善于追腥逐臭的，一旦见到桃花那样的东西怎能不狠下黑手呢？像人一样，太寂寞了，欲火太难压抑了，最善良的人也会作恶的。像自己这样瞻前顾后的谦谦君子又怎能称心如愿地得到念想中的“如花美眷”呢？最美好的东西往往被最邪恶的东西给毁灭了。
　　真的像一棵树那样被日子的风在吹着，尘来了，尘去了，长叶了，落叶了，都是无法改变的。最真实、最感人的慰藉是还能在春季来临的时候春心萌动，还能有所念想，还能过上两三天就翻看一下那些邮箱，还能大失所望，还能怨天尤人，还能有挫败感、还能暂时自怨自艾、自暴自弃，最后还能耐心地说服自己：再等两三天吧……
　　怎么变得这样复杂，怎么让自己绕过这么多的障碍、经过这么多的曲折。障碍和曲折都在心里，而复杂的表现是竟然开始通过电子邮箱了解世界、开始和人沟通了。又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莫非自己真的老成持重了，莫非不想再这样躲在暗处看人了，莫非发现自己已被生活边缘化了、将要变成生活的浮沫和沉滓了，莫非也要变作留在干枯的时光河床上同样干枯的印记了——也许，电子邮箱真的干枯了，连一只鸟也不愿意飞进去了，连一只虫子也不愿意爬进去了。
　　现在好像可以肯定，自己将来一定会变作一粒微不足道的尘，然后用另一种方式很荣幸地混迹于尘世之中，混入尘世的尘，也许会再一次被尘世的风卷起来又落下，停留在不再飘移的地方，长出青苔，长出草，或者也有可能长出一棵树。每当春天来临的时候，自己的灵魂还能从一朵春花里面探出头去、睁开眼睛观看崭新的世界，相信那时候世界一定是崭新的。到了秋天，自己也许又会随同一片黄叶顺风落地，那时候，那种情状，自己像不像一个邮件被放进邮箱寄来寄去呢？如果真是这样，自己一定被许多只时光之手签收过，以后还将被继续签收、寄出，寄出、签收。从一朵花朵里走出去以前的样子当然不记得，也不记得从前的世界，但还能看见自己所从掉落的那颗大树，那是自己亲情的脉络，那是所能看到的世界上最真实、最感温暖的东西。
　　天很冷，这么冷的夜里又有孤单的鸮声，却不知它是不是去年来过的那一只。又想起白天路过河边，荒疏的树丛里竟然传出了喜鹊的鸣叫声，定睛一看，真的是一群喜鹊。久违了，在城市里，那些喜鹊真的是稀客。它们来到这里究竟是因为什么呢？它们找到了新的栖息地？它们回到了曾经曾经的栖息地？或者它们正在逃难而偶然路过此地？既然来了，那就叫几声吧，机会很难得的，就像人一样，错过了就永远不见了，有些地方一生可能只去那么一回，即使正行进在被寄出的路上，看到春天了也应该笑一笑、叫两声。
　　喜鹊又飞回来了，肯定是好事，希望它们能像鸮那样常住下来，希望在一次又一次置身旷野的时候能够听到它们更加欢畅的叫声，看它们自由自在地飞翔和落下，也希望能够顺着它们之中某一只远远飞去的方向，在徘徊天边的白云里面看到自己童年的摸样，希望和它们一道领略漫漫时光里不息的长风，然后融汇成云天缥缈的境界，让自己提前变作一滴水，趁早落地，落在尘土里催生青苔，催生草，催生树苗，在下一个春天开花，再一次从花朵里探出头去。也许下一个世界自己根本不认识，但没关系，只要那种过程还能继续——又是虚拟了，谁知道呢，比如当前，根本不知道是谁把自己邮寄到这里，谁又会把自己寄往别处去。
　　那么多的念想，还有念想中的那么多人，他们如今都在哪里？亲人和亲人的亲人，朋友和朋友的朋友，爱着的人和所爱的人的爱人，他们之中的一些像早开早熟的向日葵那样垂下头去、弯下腰去，然后倒伏在土地上，分明是倒进了下一个邮箱，显而易见，每个人都是一份邮件。那么，自己也会不可避免被再次寄出，自己为什么还要这样苦苦等待、茫然等待！那么多事情为什么不赶快去做！
　　造物主，他拥有的邮箱太大了，能够周转整个世界，或者，最大的邮箱原本就是造物主的。只有一个奢望;有没有可能，当自己从下一个花朵里探出头的时候很快就发现至少一个熟人，会不会惊讶不已地说：“原来你也在这里”！
　　夜很深了，寒冷的春夜无非也像一个邮箱，将会把世界上的一切从今天邮寄到明天去，自己怎么会留得下呢？失眠的时候，除了空想，还能够计划明天，还能构想明天的生活可能出现的新模样。念想中的人，有一些还能从对面走来，有一些还能和自己和睦相处，有一些还将继续前行，有一些则必将停留，但也是停留在转送不停的邮箱里，相信没有一个人会被遗失。
　　但愿，这个春天过去之后，还能在下一个季节的交接点还有充足的时间和畅然的心境继续想这样的事情。
　　2014-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