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珍贵记忆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40 编辑 <br /><br />　　不等东方分娩出太阳，被母亲喊醒的我揉揉惺松的眼，匆匆赶往生产队的饲养棚，松开缰绳，把吃了一宿夜草的牲口们牵到井台边饮它们，尔后栓倒桩上。吃饱喝足的牲口们都知道，等待它们的又是一天喘着粗气的劳动。那一年，我刚刚十五岁。
　　养护这些干力气活儿的牛儿驴儿，原本队里安排了两个饲养员，一个生病卧了炕，剩了三爷就孤掌难鸣。配壮劳力队长嫌窝工，就采纳了让尚在读书的我当助手的建议。早晚的辅助三爷铡草饮牲口，这对缺工分的我们家，算得上破例的照顾。
　　三爷是个穷大辈，在娘怀里半个村的人都得称他一声爷。祖辈上穷常常是迟婚晚育，赶到他这儿辈份高得就有点蹊跷。三爷清瘦，下撇的眼角下撇的胡须，构成让人过目难忘的面部特征，让人联想起电影里的反派角色。
　　队里的饲养棚，多设在离村较远的打谷场边，打完场后的柴柴禾禾，就近便成了牲口饲料。麦收秋收，夜里看场的小伙们闲得无聊，曾去偷窥三爷起夜给牲口添料。在那生活单调贫乏的日子，这全裸的过程，理所当然成为他们背后讲述的笑料。
　　只从给三爷当了助手，我才知道看一个人，不能单凭貌相和传闻。我发现三爷对待牲口们，就象对待一群不会说话的孩子。队里粗心的人干活，常让牲口被夹板或绳子磨破皮，三爷见了就心痛的嘟囔：哑巴牲口不会囔，破了皮化了脓还怎么干活？要是自家的牲口再也不能这样使。边说边给牲口抹红药水，伤口不愈合，凭谁说也甭想再使这牲口。
　　拴在桩上的牛儿，若离屋墙近，总爱拿舌头舔墙根。我见了拿闷就问三爷，三爷说料里加点盐，牲口吃了干活才有劲。队里穷得买不起盐，它们只可自己找点碱盐吃。说这话之后不久，我清扫石槽时，就见有细小的盐粒。我猜，这准是三爷背着家里人拿给牲口的。要知道，那时庄户人家里的油盐酱醋，多是靠老母鸡下个蛋换来的。
　　下午放了学，我得准时赶到饲养棚里铡草，备足牲口们一天一夜吃的料。我摁铡刀三爷续料，草料有时是谷棵，有时是棒秸，有时是青草。随着铡刀的起落，它们便分裂成几寸长的草料，空气中就飘浮起尘土和青醑醑甜丝丝的料草味。每当我汗流满面时，三爷就少续料，这样虽省力气，不用再把整个身子压上去，但不出活。三爷说：才十几的孩子正贪长呢，别努着。每铡一阵，他就让我喘口气，自己把铡好的料用筛子收到料池里。铡草，时常能铡到藏在谷捆里的谷穗，藏在棒秸叶腋里柞数大的玉米，三爷仔细地收在筐里，尔后犒劳身强力壮的牲口。三爷说不是自己偏心，是队上还指望着它几个干力气活哩。
　　早晨，三爷把饮牲口这轻松活让给我，自己清扫牲口们夜间拉撒的粪便，用平板车推倒在沤粪的圈里，再回推些干土撒在饲养棚里。三爷说可惜缺了生石灰，撒些消消毒再好不过。三爷常脱了鞋清扫牲口粪便，沾上牛粪驴粪也不嫌脏。那时的农村，雨鞋尚属奢侈品，赶上出圈、浇地、阴雨天，村民多是打赤足，脚上扎个蒺藜什么的，顶多骂声倒霉拔掉完事。
　　三爷偶尔走远亲，如果估摸着赶不回来，就吩咐我替他到饲养棚值夜。在里间土炕上睡觉，外间屋牲口们唰啦唰啦的吃草声、倒嚼声，间隔不长时有的喷嚏声、排便声、蹄子弹地声，混着粪便臭味直往屋里灌。在家倒下便睡，在这儿楞是睡不着。夜里给靠吃夜草长膘的牲口们添了两次料，觉得一夜间只迷糊着打了几个盹。三爷说自己早就习惯了牲口们夜里的倒腾声，少了这些动静反而睡不踏实。现在知道，三爷那瘦瘦的身材其实与长期熬夜有关。
　　因饲养棚在场边，麦收秋收一旦来了风雨，三爷每回都参与抢场这份外的活。有年麦收，早晨晴好的天，摊开麦子不到中午，天上滚个雷就来了雨，等三爷和社员们手忙脚乱地冒雨把麦子垛好，自己晒着的被子已被雨淋得能拧出水来。为这事，社员们笑得前仰后合，三奶奶指说三爷“活苕煞”。三爷还嘴：“老天爷怎么给我淋湿的，还得怎么给我晒干了。”说得社员们又是一阵笑。
　　队里每头牲口的脾气禀性，谁也不如三爷清楚，连哪头牲口的缰绳怎么拴，他也有讲究。调皮的要拴在槽边上，以免它吃饱了惹事生非，贪吃的缰绳拴短点，以限制它贪欲太强跳槽偷吃。干活回来，要放驴儿打个滚，要给牛儿用秃扫帚扫扫身，三爷说这样能让牲口放松筋骨，解除疲劳。真佩服三爷心里总装着那么多零零杂杂的事。社员们都夸三爷是把饲养牲口的好手，说牲口遇上三爷养，算是享了福。
　　等另一个饲养员病好时，算来我已给三爷当了半年多的助手。那年我家破天荒没拿父亲的工资向队里买工分。逢到年终分配就满脸愁云的母亲，这回看着分到家的粮食，摸着我的头眼含泪光的笑了。我发现，笑着的母亲比谁都好看。
　　这么多年过去了，社会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革。公社、生产队这些字眼，已随逝去的年代不再使用。但我心中始终难忘当助理饲养员的这段经历，从三爷那儿，我不仅学到了饲养牲口的本领，也学到了怎样踏踏实实做事，怎样本本分分做人。那个清晨到井台去饮牲口的情景，时常萦怀在心头，成为我挥之不去的一份珍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