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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母亲的微笑

2021-12-28叙事散文林溪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08 编辑

  要说母亲,就得先说说姥姥的身世。姥姥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一个称谓,而且是从别人的嘴里了解到的,妈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她。姥姥的生卒已无法考究了。听人说她是……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08 编辑 <br /><br />  要说母亲,就得先说说姥姥的身世。
  姥姥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一个称谓,而且是从别人的嘴里了解到的,妈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她。
  姥姥的生卒已无法考究了。听人说她是个泡在黄莲里都不知道苦的人。在她三十八载的生命里,生了十三个孩子,却有八个姓氏。
  那年月,穷人家为了传宗接代,就只好买个老婆。养活个一年二年,生下一男半女后,再把老婆卖掉。姥姥就是这样被卖来买去的人。卖到了姥爷家时,姥爷已经将近四十五岁了。
  姥姥到姥爷家一年后,妈妈就出生在这个贫寒的家里。
  姥爷是个木讷最善良的人,他当时是一个地主家的火夫。买回姥姥后,他决定不再把姥姥卖出去,让这个可怜的人享受一下,守着孩子过日子的幸福。可惜的是,姥姥的身体,已经像被虫子蛀空了的树干,风一吹就断了。妈还不到三岁,她就撒手人寰了。
  妈是个聪明伶俐且懂事的孩子。从她能麻利地走路起,就帮助姥爷做些简单的家务。
  常言道,屋漏偏遭连阴雨。就在妈五岁时,姥爷得了一种怪病。左边的膝盖处,长了一个大大的脓疱,不停地向外流脓血,姥爷瘫痪了。伺候姥爷的工作就落在了妈的肩上。炕上端屎端尿,炕下做饭拾柴。没有灶台高的妈,搬来一块块木头,踮在脚下,才能爬上灶台做饭。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也许是妈的精心照料下,也许是上苍开眼,半年后,姥爷的腿渐渐有了好转。
  一天中午刚吃过饭,妈给姥爷换好药,就躺在炕梢睡着了。姥爷看着阳光下的女儿,清瘦的黄黄的小脸。情不自禁两行混浊的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突然,姥爷发现在女儿的身上,有个黑色的影子在晃动。他抬头一看,一只公鸡站在窗棂上,就要跳进屋来。公鸡的脚下,正是女儿的小腿。姥爷抓起身边所有的东西,向可恶的公鸡挥舞。公鸡不知道被屋里的什么吸引住了,站在窗棂上来回地走着,就是不飞走。姥爷急了,大呵一声。公鸡一个激凌,跳下窗棂,逃走了。睡梦中的妈,也被姥爷的呼喊,吓醒了。她一下子坐起来,呆呆地坐了半天没缓过神来。
  也许是妈太累了,她没睁开眼睛,向前爬了几下,枕着姥爷的右腿,又疲惫地睡着了。
  直到太阳落西,妈才被姥爷叫醒。
  妈爬起身,去做晚饭。饭好了,妈给姥爷盛了一碗,端起来就向屋里走。可是,她突然感觉到双手无力,饭碗“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姥爷闻声,急问怎么啦?妈哭着跑进屋里,一双颤抖的小手,伸到姥爷面前。姥爷以为热饭烫着了女儿,就握着她的手,轻轻地呵着气。然后,妈的一双小手,在他的里不住地颤抖着,颤抖着。他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急忙送女儿去看郎中。经过问、询、摸、切的一整套疹疗,确诊妈是被惊吓所至。
  妈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妈每天扳着手指,尽量帮姥爷做些粗活。尽管手被自己扳得很痛,开始,她流泪,可后来,她不再哭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妈再也没有哭过。一直到解放后,医疗队来了,给她吃了一段时间的药,她的手才不停止了抖动。
  九岁时的妈,在新社会里上学了。每天她会和小伙伴们到离家二十多里的另一个村子上学。妈没有母亲,只好自己动手做衣服,做鞋子。她的学习成绩,却一直名列前茅。四年后,妈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县城中学。整个乡里,她是那一届唯一考进县中的学生。
  妈在县中的一年半时间里,很认真地学习。家和学校之间,有一百多里山路。每个星期六晚上,她便和上届的同学,顶着星星,步行回家。天亮时,才能到家。到家里后,帮助姥爷清洗一周的衣物,带上一周的咸菜和干粮,再步行一晚走回学校。那时,人口没有现在这样稠密,山上的野兽也很多,野狼的绿眼睛,常常会出现在山路上。妈和同伴们就高举着火把,把喉咙放到最大音量,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一路飞奔。比现在的竞走还要快上几倍。
  妈一边上课,一边还要为自己做鞋子。做鞋子很麻烦,要先纺成麻绳,再糊袼褙。然后她就把这些带到学校,晚自习后,凭着感觉,在黑暗中用锥子一针针地纳鞋底,这样做一双鞋子需要半年的时间。妈特别珍惜这样的鞋子,每次走进校门,她才把鞋子穿上。鞋子是省了,可她的脚却长长了。于是妈就穿这样的小鞋,以至于她成人后,她的脚趾都像麻花一样,扭在一起。
  妈在学校的日子在不经意间,慢慢地临近了。有一次开校会,校长讲话。有一个学生在下面搞小动作,刚巧被校长看到了。校长很生气,突然提高了嗓门喊:那个同学,你要注意听讲。当时妈正聚精会神地听讲话,突然的高音冲击了她的耳膜,她反映过来时,已经一身冷汗了。万没想到,就这一声,妈又犯了小时候的病。她的手不停地颤抖,怎么也无法拿起笔了。没办法,妈只好告别了她心爱的学校。
  回乡后的妈,经过二年的治疗,终于痊愈了。可惜这时,妈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大人了。妈曾经给我说过一次校长,就是他的字音。他说学生不叫学生,而叫(xiao)学生。说时,妈一点怨恨之情都没有。
  妈没有再读书。那时全国刚刚解放,百废待兴。中国农村,更是缺少学校和教员。十五岁的妈就在村子里开始筹建一所小学。
  妈在学校里,既是老师,又是校长。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复式班,都由她一个人教。她的学生中,有两个比她大的呢!
  妈和她的学生一起成长。岁月的磨砺,使她坚毅而果敢。那时,国家还在一穷二白的阶段,每个学生家里都如妈家那样,青黄不接。妈就带着她的学生们,上山採山菜,下河捉鱼虾,卖钱好贴补学校的经费。
  岁月悠悠,转眼,妈已经长成了二十三岁的大姑娘了。
  这时,妈遇到了爸。爸是黑龙江人,五四年考上林校。五八年毕业分配到了妈故乡的一个林场,当了一名技术员。
  妈和爸结婚后,她肩上的担子更重了。爸的工作整天在山上,很少回家。回来也累得不行,只想在温暖的炕上多躺一会儿。姥爷的年纪越来越大,身体又不好,不能干任何的活计。妈不仅要细心地照顾老父亲,还要照顾劳累的丈夫,更要照顾学校。她整天像时钟的钟摆,没有一刻停歇。可谁也无法在妈的脸上看出一丝的疲惫,在妈的脸上总洋溢着笑容。
  妈和爸是纯粹的无产阶级。成家时,租住别人家一铺炕。之所以租炕,是因为租不起整个房子。爸曾笑着对我说,你妈可厉害了,有时我出差回来,就有可能找不到自己的家门。爸说时,用眼睛一直看着妈。这种情况,直到姐姐出世才消失。
  姐姐是在正月出生的,那时正是寒假期间。姐姐刚满月,妈就上班了。妈每天把姐姐放在一个小土房里,任凭姐姐哭哑了嗓子。等到下课时,姐姐才会看到妈的身影,吃到一口奶水。姐姐不会动时,还好说,充其量,她就是哭。三个月后,姐姐小脚已经能把被子踢开了。她不停地踢蹬的小脚,在炕席上磨得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小被和炕泥,最后已经分不清哪是脚上的皮肉,哪是粘上的黄泥了。五个月后的姐姐,会爬了,她更遭罪了。她没有方向感,更不分辨东南西北,掉地上是常事。妈看到姐姐鼻青脸肿的样子,眼睛里也会闪出亮光。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进了课堂,那里有更多的孩子在等她。
  后来,妈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把姐姐用布条拴起来,挂在窗棂上。姐姐有时会被面条缠起来,像个被缚的茧。
  姐姐艰难地长大了。她三岁那年的三月三,我出生了。这时,学校已经开学了。妈丢下我和三岁的姐姐,到学校去给学生上课。此时,她的学校,已经有四个教师,一个校长了。妈觉得我和姐姐是拖累,所以自己退到了老师的岗位。
  三岁的姐姐成了我的小保姆。姐姐在我哭的时候,不知所措,既抱不动我,也哄不好我。只好用水来会喂我。姐姐的小手,并不像她想像那样听使唤。水,往往顺着我的气管流进肺里,我就开始咳嗽,差点背过气去。幸亏这时下课了,妈回来看到小脸青紫的我,把我倒扣在她的膝盖上,才捡回我的一条小命。妈怕我被姐姐呛死,就把我像姐姐那样,放在学校附近的一个农户家里。我比姐姐还淘气,把一双小脚跟后面的皮肉,磨得一条条一丝丝的挂着。姐姐的皮肤和,结痂后不久,就好了。我的皮肤不和,小脚烂得看到了骨头。正值夏天,苍蝇围着我的小脚转,只几天,一群小蛆在我的小脚跟里出生了。
  妈看到整天哭闹不止我,才放下手中的课本和粉笔,给我挑着小脚里的蛆虫。我无法想像妈当时的心情,是不是火烤油煎般的难受。她从来没有跟我讲过这些,不知道她是不是怕我记恨于她。
  经过再三权衡,妈放弃她所热爱的事业,回家当了家庭妇女。从此,妈的生活完全改变了。
  在我的记忆中,妈一直是忙忙碌碌的,好像永远也没有时间和我说起往事。我所了解的,是我最近去了她的故乡,听那个比她大两岁的学生王阿姨讲给我听的。还有几个乡亲,对她支离破碎的回忆。
  我童年时期,妈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她的巴掌。我爱哭,她最烦哭声。就是在姥爷去世时,她也只是掉泪,没有一声哭泣。妈的忍隐,是常人无法想像的,也许这和她不幸的童年有关吧。
  我少年时期,妈终因劳累过度,患上了风湿性心脏病。那时,我最担心的就是妈犯病。上学时,每当老师叫我出去,我的心跳就加快,双腿就发软。
  初中时,有一天晚自习时,姐姐一脚踹开了教室的门。看到姐姐满头大汗,我二话没说跟着就跑。我们俩在漆黑的乡村小路上,拚命地向家跑。刚拐进巷口,就听到了弟妹震天的哭声。我当时想,完了,妈一定是一口气没上来,去了。
  我和姐姐闯进屋,一眼看到,妈躺在爸的怀里。脸色青紫,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左邻右舍站满了屋地。地上有一个木头板床,是临时给妈预备的。我一扬手,把板子掀翻。然后扑上炕,去扒妈的眼睛。姐姐,妹妹,弟弟和我一起喊叫。声音惊飞了栖息在屋后杨树上的喜鹊,它们叫着冲向了漆黑的夜空。
  也许是我们真挚的挽留感动了上苍。妈的脸色由紫变红,眼睛也慢慢地睁开了。一瞬间,我看到了妈的笑,和谐而温馨的笑。那笑容,至今仍然印在我的脑海里。
  十六岁时,我离开了家,外出求学。我走的时候,妈没送我。只是把爸上学时,奶奶给做的鹅毛褥子里,又填充了一些平时积攒的鸡毛鸭毛鹅毛,给我带上了。
  从此,我离开了妈的眼睛,独自在外面闯荡。每次回家,妈从来不问我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吃饭,穿衣,睡觉。我也很少和妈提些什么,其实我知道,妈心里承载的东西太多,太重了。
  妈把我们拉扯大一点后,就一直在爸的场子里做临时工。那时,一个女工八小时工作日,才得一元三角二分钱的报酬。爸的工资是每个月三十五元,要养活一家七口人。还要给妈看病,日子的拮据程度可想而知了。
  妈一直做着这份辛苦的工作,一直到我高中毕业。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差到不能再劳动了。
  妈生命中,最痛苦的是最后十年。
  在这十年里,妈一直是坐着睡觉。气压一低,她就张着嘴,大口地喘气,头也跟着一上一下地起伏。嘴唇青紫,眼睑肿胀。每次回家,我都会为她难过。妈却总是笑着说:你们长大了,我就放心了。其实她一直怕自己活不到我们长大,这是她最担心的事情。
  八八年元旦,爸被查出得了直肠癌。
  已经不能下床的妈,一边张罗着给爸收拾住院的衣服,一边开导着爸。起初我们怕她受不了这个打击,可她从我们慌乱的眼神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妈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说,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痔疮而已。
  二个月后,我和爸从医大回来时,我惊奇地发现,瘦削的妈,居然胖了。妈拉着我的手,端祥着我,久久没有松开。其实我知道,她是在用眼光感谢我,是我代替她照顾了爸二个月。在她眼里,这本来应该是她的责任。
  1989年12月23号,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
  前一天,百年不遇的大雪,笼罩了整个东北,也把故乡那个小村子盖在洁白的温床下面。
  早晨,刚到单位,同事神秘地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爸的同学孙叔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我和妹妹两家人,坐着孙叔借来的车子,飞奔着回到了那个让我们牵挂念的小村庄。
  妈的病犯了,医生在滴注药物时,速度没有掌握好,造成了心衰肾衰,妈的生命只有一线之悬了。
  我和妹妹踏着没膝深的大雪,奔进家门。妈绛紫色的脸上,堆满了笑意。妈说:这么大的雪,你们俩回来做什么呀!她喘息成了一团,断断续续的一个小时里,她不停地说:百十里的路啊,雪又这么大,回来看我干什么呀!万一出点什么事,唉!妈说不下去了,瘦小的她尽量睁开眼睛,审视着我们两家人,从孩子到大人,再从大人到孩子。好像要把我们印在她的心里,装在她的心里一样。我的泪在眼眶里转着转着,却始终没有落下来。我知道妈最不喜欢看的,就是眼泪。
  那一晚,妈喝了许多的水。后来听人说,这是因为烧膛的缘故。这是生命终结过程中,最难受的一个阶段,妈只是咕冬咕冬地大口喝水,大口喘气。我和姐妹轮拥抱着她,尽量记她舒服一点。妈就这样半倚半靠着我们的肩膀,断断续续地说着,让我们姐妹互相照应,互相爱护的话。这是我和妈一起渡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天明的时候,妈说:去医院吧。大家都知道,她这一走,就会是永别。可妈不听别人的劝阻,还是坚持去医院。妈趴在姐姐的背上,不住地回头,回头……
  后来爸说:你妈说,你们年龄小,如果死在家里,你们会害怕,才坚持去医院的。听到这话时,我再也没有忍住泪水,趴在妈的坟上,嚎啕大哭了一场。因为我想让妈听到我的声音,不管是不是她喜欢的那种。
  静坐在空前的时候,我总会想妈离开自己儿女时的心情,想她走上不归路时的想法,想她最多的,还是她坐在车里时,对我的笑。
  岁月匆匆,妈离开我已经十六年了。这些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妈的微笑里,从妈的微笑里,我看到了别人永远也看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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