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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二姨

2021-12-28叙事散文半树
我离开家乡很多年了,公交车竟然还是如此破旧。车窗外,法国梧桐的身子继续踆裂着,树枝撕裂了半个天空,飞扬下一些绒毛,这些绒毛粘在人的身上就会刺痒难耐,并没有多少人对此抗争;孤独,本能,生长——承受,忍耐,冷漠,法国梧桐和人这样相处。人流,也是……
  
                 
                 
  我离开家乡很多年了,公交车竟然还是如此破旧。车窗外,法国梧桐的身子继续踆裂着,树枝撕裂了半个天空,飞扬下一些绒毛,这些绒毛粘在人的身上就会刺痒难耐,并没有多少人对此抗争;孤独,本能,生长——承受,忍耐,冷漠,法国梧桐和人这样相处。人流,也是如此熟悉和陌生,再设想自己陷入其中,会辨不清路的方向,一如瞎子一般。二姨的身影就来了,跟随在姨爹的身后,跌跌撞撞,脸上焦急和兴奋的神情。姨爹满脸的沧桑,和二姨一样。他的裤脚粘着黄色的泥土,半凝固状,来自他出产青菜、稻谷、柑橘的园子。要去他的园子,需跨过一条国道,二姨就是在园子里挖着泥,浇着水,“老天”静默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从医院出来,我的耳边还回响着表弟的笑声。初为人父,他用潜在的本能放声,这些笑声金黄色,布满整个天空。外甥像一只“猫”,浑身是红色,皮肤还没有舒展开,尽管闭着眼,世界对于他也不会是黑色,有一些亮光会在他的眼前晃动。我并不在乎外甥女,我也不在乎表弟,更不在乎床上疲惫的表弟媳妇,她合着眼帘,眼睛仍然可以在脸上放光。她现在是一朵盛开的献花,带着露水的晶莹,谁都可以闻到芳香。我在乎二姨,揪心的二姨。二姨也曾经是一朵鲜花,在母亲的追忆中。母亲说,她有红晕晕的脸,水灵灵的眼,有黑亮的长长的辫子,她还有干净的花裙子。母亲说的话,我只能凭着想象去揣测,这揣测是虚的,是虚幻的影像,来自任何一点现实的击撞,立刻就会碎掉了,烟一样上升,旋转,飘散开。那年去看二姨,我想女儿能用小手摸摸二姨永远饥黄的脸,那脸也像法国梧桐树皮一样踆裂着;我想女儿摸摸二姨瞎着的眼,二姨的眼已经深深陷进肉里;再摸摸二姨乱草疯长的发,她的发梢都三头两头开裂。二姨摸索着伸出手的时候,女儿绕到我的身后,用手死死扯着我的上衣,恐惧都写在她的眼里。女儿的眼里有春水,清澈,一波一波荡漾。女儿的手,白白净净,连一丝皱褶都没有,骨节都陷在肉里。二姨的手,枯黄,黑色,像蛇皮一样,骨节突露在外面。
                 
  家乡到处都是野草,二姨的园子里有,野地里有,路上也被草覆盖。草凭借本能生长,践踏它,摧残它,没有半点泪水给它,它也长。它不需要怜悯,不需要同情,它就是疯狂地长、再长。我在外地奔波,就想挣很多的钱,我真得想钱,想钱给二姨医眼。我看见大片草的时候,就想家了,想我的二姨。二姨的园子里有土狗子蛇,褐色的难看的蛇。土狗子蛇躲在疯长的草丛袭击二姨。我想,蛇一定也是瞎着眼,否则它会看清二姨,看清楚二姨是一个瞎眼的女人。吴姨送二姨去医院,吴姨说,二姨拣了一条命。蛇就是这样,它是柔弱的身躯,花皮的衣衫,却隐藏着置人死命的毒素。姨爹也是蛇,他喝酒的时候,就涨红了脸,嘴里就会吐着长长的毒芯子。姨爹喜欢儿子,二姨做月子的时候,孩子就哭,索命般哭。姨爹一脚,将二姨和孩子踢下床去。二姨眼睛撞在桌子角上,血流了满地。待到第二天早晨,姨爹把她送到乡卫生所,已经晚了。二姨瞎了,姨爹蜷曲着身子,骨头都收起了锋芒,在外婆家跪了一天。外婆陪着姨爹哭了一天,外公拿耕地的牛耍了一天的脾气。二姨说,算了,日子该怎么过就还怎么过吧。母亲听二姨说算了的时候,浑身就发冷。母亲说二姨瞎的那年,天真得冷,好冷好冷。
                 
  我听到表弟笑的时候,就想起来,妻子快生孩子的时候,我也这样笑。我常常梦见我的儿子白白的,胖胖的,和我一样。母亲说我长得像她,不像我爹。爹说,母亲撒谎。爹还说,看见我出生的时候,他跑到水库河堤去唱了一个下午的样板戏。姐姐说她从来不喜欢爹,因为爹不喜欢她,爹喜欢我。爹的名字是爷爷起的,姑姑们都没有名字,爷爷随便地喊她们二丫头,三丫头。我和爹,还有我的爷爷,其实都像姨爹,都像蛇,像二姨的园子里的土狗子蛇。
                 
  姨爹带着二姨去他的园子,栽秧割谷,还会到山上摘柑桔。姨爹有事情,二姨自己穿过国道,一头栽到沟里,她爬起来,再走。小的时候,我看着二姨跨过马路的背景,就躲在树后流泪,我希望我的眼泪很多很多,能流成河,淹没路,浮起我的二姨。我的眼里蒙上了雾气的时候,我就看不清楚二姨。老天能看清二姨,不过它总是静默着,从来不吭一声。我坐在公交车里看着二姨的时候,阳光水一样泼洒下来,灌进所有的缝隙中,人和车都融化在光中。在我的眼里,只有二姨的身后有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哑着走,身子无骨。我有的时候竟然羡慕它,羡慕什么力量,什么人都奈何不了影子。
                 
  二姨能瞎着眼栽秧。双抢季节,姨爹请不到帮忙人手的时候,二姨就下田。她插的秧,歪歪斜斜,来年收成却好。二姨在园子里歇息的时候,就和一只鸽子说说话。那只鸽子受伤后落在二姨的园子里。二姨说,鸽子可怜,鸽子和她有缘。其实,二姨羡慕鸽子,二姨也想在地上跳来跳去,自由自在,飞来飞去。
                 
  二姨的房子是土胚房,厨房后面是猪圈和厕所。99年就下了一场大雨,洪水从山上冲刷下来,二姨就连这样的房子都没有了。姨爹就带着她到几个亲戚家挨着借。我知道姨爹的意思,二姨也知道。二姨知道也跟着姨爹去借。我恨姨爹。那年春节的时候,姨爹带着二姨上街里买年货,不知道什么原因,姨爹就生了气,姨爹生了气,就丢下二姨自己回家。二姨在街上就疯了一样,象孩子一样哭。她手里拿着钱,抓住每一个经过她的人,求别人把她送到车站。我小的时候,常常模仿二姨走路。我盘算着前面的路,闭上眼睛,向前走,走来走去,就弯了,就斜了,就撞到树上。二姨说,看不清楚路,脚下的就都是路。我后来知道,路都是落着灰尘,路和路并不一样。我恨姨爹,我和舅舅还是给了二姨钱,姨爹就盖了一幢两层的小楼,二姨说,专门给我留了一间房,铺上了家里最“高档”的被褥,等我偶尔去住。
                 
  盖好了房子的二姨,更是没日没夜地干活,她在心里盘算出还款日期,她还要把钱还给我。同村的老吴,断了一根手指,却居然有救助金,二姨没有。二姨就生气,她是想钱想极了。我去找民政局,踏着村里的草,瞎着眼走。二姨拿到救济金的时候,我能看见,她的眼都颤抖。每月有80元啊,二姨就睡不了,她害怕了,怕有人把她的名额挤下来。我看见二姨紧紧握着钱,二姨的手都握疼了,我的泪水就要下来。我的二姨啊,你可以握住80元钱,但你可知道,有些东西一直握着你,从来没有松过手!
                 
  表弟是二姨瞎眼后生的儿子,二姨疼表弟,表弟不疼二姨。表弟毕业了,不找工作,在家里发脾气,给二姨要钱,要结婚,要成家。表弟骂二姨,开始偷着骂,后来就天天骂。二姨气啊,二姨就暴裂了眼睛。姨爹送她去医院,花掉了5000元。从这以后,姨爹和表弟都嫌弃二姨了。我和舅舅有点时间就去看看二姨,可是,如果没有舅舅和我,二姨可怎么活?
                 
  是母亲要我去医院看表弟一家的。母亲说,二姨为了迎接孙子的降生,拆了自己的棉袄,又亲自摸到几里外的裁缝家,细细地缝了边,做成了几块棉尿片。她坐在屋门口,手里摸挲着,脸上就放光,和我在医院看见的表弟媳妇一样。其实我知道,二姨就是到了医院,她的孙子,小小的,象只猫,二姨肯定连抱一抱的资格都没有。我知道,二姨也知道,二姨还是就那么高一脚低一脚在路上跑。
                 
  忧伤就像水一样来。我就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缥缈,就是地上的影子,我早就不想再去抓那些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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