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与费尔南多•佩索阿一起旅行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12 编辑 <br /><br />与费尔南多?佩索阿一起旅行
　　　上路那天早上，有人对我说，天很凉了，多穿衣服。带着这句话，一个人站在荒凉的路口，有风吹过来，穿过单薄的布匹，触到皮肤和骨头。头顶的天空蓝得真实而空无，两边的田地枯叶萧索，秸秆在风中嗤嗤作响。乘车2个小时到酒泉，在书店，看到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书，看到的第一句话却是“属于我的正在消失。”联想到自己将要展开的向西的路程，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惆怅。
　　　在我为数不多的单独旅行中：从忧伤开始，也从忧伤结束——几乎每次都是如此。走在人来人往大街上，在音乐和商品之间穿梭往来，但却明显地感到了孤独。有一些疲倦了的游客和消费者，坐在槐树下面，悠闲或者焦急，叵测或者坦然——用我看他们的眼光看我。那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的这次旅行从何时开始最好，一个人在酒泉的街道上漫无目的，直到与久居河西走廊最西端的诗人韩爱民取得联系之后，我旅行的方向才明朗起来。先是打车到肃州宾馆住下来，取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躺在床上看。阳光在窗台上转换成夕阳，昏黄的光亮给人一种迷茫的感觉。
　　　傍晚吃饭——酒后的夜晚是轻松的，可以迅速入睡，如果不能够，我肯定还想或者真的去做一些什么。但我睡着了，人们喜欢的酒在一个人的身体内发生了作用，它阻止并消灭了这个夜晚入睡之前可能发生的一些事情。第二天一早，太阳升起很高，我才睁开眼睛，厚厚的窗帘让房间灰暗不明，给人一种懒惰的，自觉昏昏入睡的氛围。
　　　下午，和爱民一起，开始了向西的旅程。出了酒泉，四周开阔，左边的祁连雪山就在眼前，满头的白雪上空，有一些黑色的云彩，下午的阳光使它们发出金色的光亮，根根朝上，试图照亮天堂。右侧的戈壁是阔大的，一截老了残了的长城在其中蜿蜒、相互丢失和找到。嘉峪关维修后的城墙看起来威武雄壮，屹立在空荡荡的戈壁之上，但我另外一面，我看到的嘉峪关城墙是黑色的——那里面包含了那么多的鲜血和生命，英雄与士兵的驻守和丧命之处，没有理由不相信——人头涌动的古城墙里——怎么会没有古代的经久不散的灵魂呢？
　　再向西，道路在高山与戈壁之间，车辆的行驰像是一种划开，一种由丝绸到碎片的过程。这种感觉的产生，大致是因为窗外的大风，从西向南的大规模讨伐的呼声，起伏不定的前进和驻扎——在著名的河西走廊西端，古老闪亮的丝绸和香料，骆驼与马群，飘扬和奔驰的地方，它们的飞行和掠夺是显得理所应当，气势汹汹。看到的兰新铁路线，火车像是移动的甲虫，没有声音，只有形状，奔驰的车辆在尘土中突围，令人想起古时的马帮和土匪——闭上眼睛，车辆颠簸，感觉像是梦中行走，有一种在汪洋之上的漂浮感觉——那是一种不确定的，随时都有颠覆的可能——我尽量不去想这些，只是感觉，身体在河西走廊的运行是一种天意——上帝安排了我一次又一次的旅行，它必然会在某些时候给我个人一种特殊的体验。
　　这次也不会例外，我这样想，突然一阵颠簸，看到更为庞大的土物，白色的，黄色的，类似于内地的大雾，看不清3米之外的事物。司机使劲鸣着喇叭，对面也是汽笛声声，尖利、谨慎之间，夹杂着恐惧，像是一群狼在某个时辰的相互警告和呼唤。爱民说，那边正在修路，必须要经过这片戈壁滩上——浓重的土腥冲了进来，迅速堵住了我的呼吸，车内一片咳嗽，此起彼伏。
　　　我知道，相对于经常奔忙于这条道路的人们，我只是一个偶尔的过客，这一行之后，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来，更不知道有无机会再途径这条道路——我说得是：新的道路修通之后，谁还会冒着尘土，经历这片戈壁呢？迎着阳光，车前方的道路是黑色的，平坦广阔，一望无际，没有遮拦，一个人，一辆车的行驰，有一种独自行世的空旷感和悲壮感——而这种感觉只能我一个人享受——这是旅行中个人的唯一收获，除此之外，所有的风景都是大地的，所有的情境也都将成为过往。
爱民在一边端坐，我敢肯定，也像我一样有所思想。就要到达了，我看到的低窝铺都是戈壁，四野茫茫，渺无边际——就像我久居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戈壁是最大的帝王，也是最大的敌人和疆场——车辆减速，转过一道弯路，爱民说，就要到了。这时候，我只是知道，我们就要到他所在的地方了——河西走廊的最西端，玉门关和疏勒河附近。在此之前，我只是听说爱民所在的单位，但不知道他和他的同事们到底在做一些什么。进大门之后，两边茂盛的新疆杨树一半绿色一半黄色，秋天的意味十分浓郁鲜明。有人在马路上和杨树林背后的广阔戈壁上行走——我不知道他们具体要去那里，要做什么。
　　　但有一点，这里是空旷的，幽闭的，在沙漠和戈壁之间的小镇，它的存在和成长肯定有着某种渊源和意味。住下后，爱民引见了贾少鹏、赵成松、李庆华、温建西等作家朋友，在一个叫做阳光大酒店小坐——又是酒，白色的，像是透明的毒药——但在朋友这里，我是喜欢的，也没有办法不喜欢。也不管自己的慢性浅表性胃炎，更没有想到酒醉之后的痛苦——直到醉到，早就熟识的作家魏雄广将我送回房间：一头趴在床上，酒在身体内点起火焰，涌起江河。雄广替我脱掉鞋子，盖上被子。
　　　沉沉的黑夜，在黎明苏醒，浓郁的酒意被夜晚的神灵驱散。口渴，强烈的渴，我抓起昨晚的凉开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干涩的喉咙才有了一些滋润的快感。又起身烧了一杯开水，倒在杯子里，慢慢喝。但却再也睡不着了，一个人在床上，昏红的灯光充满意味，外面的风一直扑打着窗玻璃，我觉得了冷，自己抱紧自己，像是一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很多人睡过的床上——汽车的声音传来，从楼下飞驰而过——接着是人声，早晨的人们，一夜之后的声音充满了咳嗽和痰液——随手拿起床头的费尔南多?佩索阿，随手翻开，看到这样一段诗歌：“我自己待在屋里，他们带上灯，向我道过晚安。”（《牧羊人》）
　　　由这句诗歌，我想到昨晚，他们——我一面之交的朋友们，用盛情的酒向我说出他们的心情——尽管，与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本意有一定的距离，但我还是愿意在这里引用他这句充满关怀和温暖的诗句。早晨起来，有点冷，但头脑清晰——爱民来了，叫我吃饭。出了大门，看到的街道破败，低矮的建筑大都停留在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工人俱乐部前还矗立着一尊毛泽东主席手指东方的巨大塑像——向南的街道，默立着苏联援中时候修建的楼房——红砖的外表，时间的刀刃在其上不断刮掉腐朽的那些，而使他们的颜色和尘土一般的沉郁和沧桑。
　　　回到宾馆，朋友们都在——说话，说自己喜欢的事情：思想、主张、生活、爱情和活着的意义。小小的房间里面，论点鼎沸。中午时候，小说家王新军来了——下午，诗人倪长录也来了，几个地方的人，聚在一起，这种氛围和感觉让我愉悦——在巴丹吉林，很多时候一个人，很多人知道我，但很多人也不知道我——我是孤独的，而在这里，朋友们相聚，我必须完全交出自己——把自己袒露出来。参观厂史的时候，我震惊了，那些古老的，黑色的，发黄的照片和文字，说出了一个时代，一些人的活着的姿态和活着的伟大与艰难。郭晓莉介绍说——他们的老前辈：原公浦、周茂工等人，用一双手，创造了当时世界上一流的科学技术，二十几个人，手工挽救和改变了一起一触即发的巨大灾难——而现在，他们退休了，月的工资仍还不足1000元；爱民还告诉我，今年，他们父辈当中，近100多位老职工相继辞世，大都是癌症、高血压、心血管疾病，平均年龄不到65岁。
　　我哑然，疼痛，觉得了某种残酷。费尔南多?佩索阿在他的诗歌《死神正向我逼近》中说：“死神在向我逼近，这不重要，我现在知道这是虚幻，是虚构，是梦。”而对于这些老人来说，却不是虚构、虚幻和梦几个学理化的词语可以概括的。下午，大家还在一起吃饭，见到了爱民的爱人、于莉莉、王部长等人。我又喝了好多——但没有醉，一起唱歌候，我不知道自己对着话筒到底喊了一些什么，回到宾馆，久久不能入眠。洗澡，温热的水在身体上像是一群疾奔的蚂蚁，又像是正午被太阳烤热的落叶，一枚一枚，从我的头顶节节滑下——我觉得了惬意，觉得了洗浴的快乐。躺在床上，又想起在参观厂史时候的具体人事，不禁追问自己，要是早生一些年代，溶入这个集体，我会怎么样呢？
　　　我真的不知道，第二天一早，我们在街道上溜达——尽管他们没说，但我可以确定，这里的职工甚至十岁的孩子，一眼就可以看穿我们的身份。走到毛泽东同志的雕像前，大家合影——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恍惚感，也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悲怆心理——送新军走后，几个人到公园去看，遇到了另外一位朋友孙丽英。秋天的草木深了，黄了，落叶在阳光下显得妩媚而又苍凉，落叶在脚下觉得了土地的温度，我们边说边走，在白头的羽毛草丛中合影，秋风吹袭的凉亭之上，看到浩大的戈壁，想起这个工厂不久而悲壮的历史——秋风如雷，在正午的阳光下，从远处的玉门关和阳关，甚至更遥远的新疆和西伯利亚，一路曲折，于玉门关内的戈壁，路过我们。
　　下午吃饭间，据说下了一场大雨——他们说，瓢泼一样，但只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我知道，戈壁的雨就像快乐一样不经常。一场大雨之后，秋天就要消失了，走在雨后的街上，好像没有下过雨的感觉。就像我，喝了那么多的酒，但却没有醉意——还认识了另一位诗人和企业家：储立峰。都是快意之人，言语之间，性情毕现。第二天一早，储立峰先生用车送我们回到酒泉，约了诗人林染，参观了酒泉奇石之后，吃饭，就要分手了，站在酒泉的大街上，我有些激动，但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有和他们紧紧的，一次一次，使劲拥抱。
　　回程车上，日暮祁连，朋友和雪山一节节远了，闭上眼睛，忽然想到：这次旅行，与以往有些区别：以往时候，自然的成分很大，而这次，人的成分是隆重的——不仅是面对面坐下来的这些，还有那些不可言说的——费尔南多?佩索阿说：“这一刻，我无法安静，像一种无法分享的真理。”对我，对此次旅行而言，这一种“真理”就是：最朴素和最坚韧的，必定是我们所要热爱的。记得临行前，我将在酒泉购买的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送给了那里的一位朋友，并对他背诵了几句佩索阿的诗歌：“凌晨三点／空旷无人的道拉多雷斯大街／天天都有人行走的道拉多雷斯大街／时间稀释掉人们行走的痕迹／至今／七十年了／我始终很难相信／你也存在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