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 烧

　　总感到自己在发烧，不是“高烧不退”，而是“持续低烧”，并伴有轻度的烦躁和头昏。当然要就医了，身体健康与生命安全岂可视为儿戏。实际上，接下来的事情是我在不停地找医生，因为我不太相信医生的话而更相信自己的感觉。医生的眼神告诉我，他从心里在说“这个人不正常”，但我不介意，在医患之间这种事也是时有发生的。让我更为疑惑的是医生每次都说我很健康，根本没有明显的发烧症状，他的根据是他从我腋窝里取出去的体温计显示的度数上找到的。我一再委婉要求医生用手摸一摸我的额角，我这样想、这样做的理由是我小时候发高烧，母亲就是这样摸我的额角来做出判断的。他笑了，笑意里全都是嘲弄。我开始感到很不舒服，但考虑到自己已经在发烧了，对开始嘲弄我的医生严重缺乏对抗力，所以千万要懂得“制怒”，以免血压升高、心率加快所诱发的若干症状犯上作乱而危及我的人生前程。看得出，我向来都很信任的这位医生开始不信任我也不想理我了。
　　但是，我的发烧感觉依然如故。
　　换了两个大夫，结果，治疗效果每况愈下。我急了，又回到我素来信任的那位大夫的诊所。这次他是真的不耐烦了，一见我进门他就皱起了眉头。等我说明情况，他就严肃地建议我最好到大医院里去做一次全面检查。那么，他从没有给我做过全面检查甚至从没有向我提说过这回事。我开始愤怒，仿佛即便立刻产生高血压和心率加快也在所不顾了。但我依然没有发作。
　　不过，我的心真的开始狂跳起来，浑身的燥热感觉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我不相信大医院，从来就不，我是有原因的。
　　我觉得所谓大医院，里面所有的房间的色调和气氛都像停尸房，医生们木然的神情和有气无力的问话声让我总有喘不上气来的感觉。让我尤其感到恐惧不已的是医生那张冷漠而麻木的脸向病人抬起来的那一刻，他们的眼睛像停尸房里孤零零的电灯一样发出煞白的冷光——这样丰满的人物形象，十多年前我在名冠天下的成都“华西医院”五官科就亲自鉴赏过——那一瞬间，我觉得，作为医生胆敢如此对待上门的病患，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太没有什么意思了。
　　接下来，医生会用很专业的语词告知病人或者病患家属一个让人感到一下子天昏地暗的指示。“你去做一下CT！”、“你去做一下NMR！”惊慌失措且六神无主的患者和患者家属当然不甚了了，睁着眼睛，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时候，医生就会将说话的声调陡然提高一个八度吼道：“就是‘断层扫描’！”、“就是‘核磁共振’！”然后，患者及病患家属的脸色就会显得比医生的白大褂更加煞白，不动了。而医生，则会如释重负地落座，煞有介事地改一下声调：“下一位！”
　　在此之前，患者差不多已经反复经历了“挂号”、“尿检”、“血检”、“胸透”、“付费”、“取药”等环节，并认真地服下了大量药物。患者再去光顾所谓更大的医院，找到接治他的大夫，医患再次相对——这个事实已经把前一阶段系统专业的治疗全部否定了！
　　CT？NMR？在一些懂行的人看来，那些差不多就是死神和地狱的特别代码。做不做呢？已经感到前途渺茫、人生幽暗的人大抵因为心灰意冷而断然放弃的。当然也有人愿意全力以赴跟最恶毒的病魔再做一次殊死的斗争的，他们就满怀信心地去做了。结果，或者一场虚惊，或者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前一种人无疑是很幸运的，他们的狂喜样子仿佛在向别人宣告苍天真的愿意再借给他五百年了！而后一种人，差不多首先要“大隐隐于市”，进而会“小隐隐于野”，万般纠结之后，结局会出现得果断而明朗。
　　因此，我坚决不去所谓的大医院的，虽然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和做法相当的固执且偏激。之所以这样，我是想从心理学上自我暗示的原理让自己远离重症甚至绝症的侵袭的。潜意识传达出来的信息让我觉得自己很健康，免疫力也很强大，我是不会得重病、不会得绝症的，我相信在健康方面我的运气一定很不错，我以为这样很好。既然不会是大病、重症，那么我当然就没有必要去接受什么CT和什么NMR检查。我更相信我的坚定意志和乐观精神一定能够战胜一切病毒的侵袭的。“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的说法当然是不免偏颇的，不过我从来就认为医院的环境气氛太不适宜健康人的，一旦进入，即便万分强壮，也会从心理上弄出三分病情的。
　　“你真的没有发烧——嗳，你最近是不是休息不好？”诊所医生好像恍然大悟似的睁大眼睛对我这样说。
　　没错，他的恍然大悟也让我恍然大悟。最近我的睡眠确实严重不足。日常俗务是必然要做的。除此之外，但有闲暇我还要读书、写作。教书之余继而坚持读书不辍，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教书匠应有的本分，但不幸因此也严重影响了我的休息，进而危及我的身体而让我堕入亚健康的境地，虽然并无大碍，也确实于我有扰，不能不说这是我的人生一个不大也不小的纰漏，结果就让我这样感到困倦然后感到发烧、头晕、四肢乏力，俨然有病了。现在，我应该积极认真地矫正且给予必要的修补了。
　　记得诊所那个年轻的大夫还说过“阴虚火旺”之类的话。我听出来了，他是在提示我尽快做“滋阴”之类的事情。我也略知，所谓“滋阴”之举者，最好莫过于补肾，而肾亏者，人之身“山水”有所枯竭也，原因也多为劳累过度，结果还是说明同一个道理，欠休息，或者需要好好休息。
　　我很高兴诊所医生这回没有说要我去“大医院”之类的话，因而我终于不用去排队“挂号”，不用去接受“尿检”、“血检”、“胸透”，也不用像一只无头的苍蝇那样东碰西碰地“付费”、“取药”，然后按时认真服药。也没有人逼我去作CT和NMR检查，不必让机器用看不见的射线通过虚拟的手法把我的身体横向切割成成千上万个断层、也不用放射线将我反复扫描，不用去看医生千篇一律的冰冷而煞白的脸，不用感受“停尸房”里才有的阴冷肃杀之气而让人不寒而栗，我更不用“大隐隐于市”甚至“小隐隐于野”，我还可以照常生活、照常上班、照常抱孙子，照常看书、写作、干家务、购物、散步。我觉得，世界和城市要不要我了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前我还非常需要这个世界和这个城市！
　　诊所医生的猜测果然灵验，待我休息数日，我的“低烧”感觉终于消失，昏聩不堪的脑袋里也恢复了先前的朗朗乾坤，身上也有了力气。
　　因此我略有所悟，原来我生性是崇尚自由与简单的。但有小恙，我不去大医院，并非我对医院和医生怀有先天的敌意或仇视，亦非有“讳疾忌医”的无知与狂妄，我只是不想接受医院里的故弄玄虚和小题大做。我尤其害怕的是大医院里繁琐得让人茫然无措的就医程序。我相信医院里也有“医者仁心”的，但繁琐程序和一系列高科技疗法所隐藏的“谋财”初衷也是不容忽视和否认的。不到万不得已，谁又愿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微薄的资财拱手交给有形的机器和无形的机器去碾压、去切割呢？在设备齐全的大医院里，当负责接治病人的主治医生开出的诊断书上出现“Ca”和“Aids”这样的字符时，剩下的事情或者接下来的事情，绝大多数、关键环节、中心环节他们也是同样无能为力的，但有作为，也只是让并不知情的病人多耽延一些时日，让亲人们多花钱尽尽心而已。病患和亲属在毫无希望地困守，潜意识里也在等待那个人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作最后逗留的时刻。冷静地想一想，人的感性作为显得十分昏聩，既然是绝症而不治，为何又苦求于医、药呢？既然绝症患者都不免一死，那么为何还要到医院里去接受“治疗”？得到进一步证明的恐怕只有人伦和人性了，与疾病本身全然无关。但人伦和人性的到场毕竟还是最为可靠的温暖，不过，在病人，这样的温暖又是何等的虚假而缥缈啊！最终的结果很快产生，医者获利，亲者痛极，离世的病者，对这一切都无力顾及了，这是人所共知但又情愿一趋而入的纠结。
　　我所信赖的诊所医生也是科班出身的，真实身份还是本县某医院的资职医生，只不过一直都在现行医疗卫生体制之外自由自在地从医。停薪留职，自居杏林而悬壶济世。小病小恙的，找他，方便省事，治疗效果出奇的好，药资相当的便宜，尤其是没有繁琐的就医程序，更没有多余的各项检查。像他这样的个体医师，对病人的病情总是开门见山、直切要害，至少，推销药品、收受红包不是他的目的，至于对病人和家属故弄玄虚的危言耸听更是没有，所谓医德，在这样寻常的诊所里是可以得见的。医道之高明，操守之高尚，口碑之如日昭昭是大医院里的名医们难以比拟的，而大医院门可罗雀与这样的小诊所的门庭若市或许透露出所谓“体制”的症结和秘密！真正的名医和名师，应该都存在于“体制”之外吧。
　　我不想自己把自己吓死，更不想让医院和医生把我吓死。在无需把人切成碎片来治疗的情况下，若要真的治病，我觉得还是这样的诊所更为可靠。
　　作为普通病患，我和这位诊所医生，显然又回到世人盛赞“慈×堂”的年代了。
　　2014-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