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有千千结

　　草有千千结
　　甜根草
　　春分前后，麦子基本种完。在这之前，地总是要翻一遍的。一则，要给龟结的土松一下筋骨；二则，要把地里一些杂草根翻出来晒死。甜根草，往往就在这个时候被抖了出来。
　　它是田野里最早闻到春天气息的草。地一翻开，白白的根就露了出来。弟弟眼尖，马上捡到它，捋一把上面的土，放在嘴里。
　　那时，田野和孩子们一样饥饿。经过一个漫长冬天，地里看不到一星点绿色，或是能吃的东西。即使偶然飞过的几个麻雀，也气息微弱地，远远地躲在树梢上。一个冬天，它们成了乡民们打牙祭的猎物。这时，再看到人，本能地躲着。看着人们把大把大把的麦子撒到地里，它们小心而耐心地等待。等人们一走，就轰地一声冲到地里，用灵巧的小嘴，啄那些麦粒。
　　甜根草呢，悄悄地从土里长出来了。胖胖的根上，捎带着一片小小的嫩黄叶子，那是它即将要长出的新叶呀。若是长在地埂上，它是有机会长大，并且会开出一朵白色的花儿来。它和络络秧很像，我们叫它小络络秧。络络秧开粉色小花，它开白色的小喇叭花，有淡黄色的细细的蕊，一幅楚楚可怜的小模样。
　　男孩子见了它就踩几脚，骂它贱草，完全忘了吃它的根时的馋样儿了。女孩子们却喜欢的不行，把花朵收集起来，编到柳条做的草帽上，头顶着它四处招摇。
　　弟弟还站在田埂上。他的手里，已经有一大把甜根草了。他的小嘴里，嚼着那些白胖的根。因饥饿而让眼泪弄脏了的小脸上，挂着一滴硕大的甜根草汁。
　　老牛不紧不慢拉着犁铧往前走，它也闻到了甜根草的味道。趁主人不注意，把嘴伸到了脚下的泥土里，但主人的一声厉喝，又使它缩回了脑袋。
　　妈一边往地里撒种子，一边把看到的甜根草捡到地埂上的草筐里。那里，已经有一大捆了。
　　我挎着筐子回家。奶奶把甜根草晒干磨成面，和到黑面里，给我们烙锅盔吃。甜根草的根，并不完全是甜的，吃得多了，就有了苦味。
　　冰草
　　冰草又叫白茅草，这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们就叫它冰草，当然，它与冰并无关系。只不过，它有像冰一样寒冷和凛冽的性格。
　　刚出土，就和其它的草不太一样。
　　一道埂子洼里，有一个小小的土块被顶了起来。轻轻地揭起，下面就直挺挺地站着一株草。尖尖地，很锋利，怒气冲冲地瞪着眼。若一柄小小的宝剑，想剌破初春的料峭。
　　不过几天时间，地边的树还没有完全的绿起来，它们就遍布在每一道埂子上了。一寸多高，发白，淡淡的绿。但叶子似乎柔软了一些。
　　早春，地头觅草的羊。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也啃不上一棵嫩草。这时，看到一埂子绿，就毫不犹豫地捋过去，三、二下，还没有尝到什么滋味，就归到肚子里了。路过的蚂蚁，很不屑地爬上去，伸几个懒腰。舒展了几下缩了一个冬天的身子，又飞快地溜走了。
　　春天，雨是金贵的。落到麦田里，麦苗就蹭蹭蹭地长起来了。落到柳树上，柳树的叶子，就哗啦啦地展开了。杏花刚刚开过，一朵花，落到了冰草身上，冰草轻声地笑了。
　　它也在长。不过，越长它的叶子就越硬，牛羊都不喜欢它。奶奶去地上割草，割来的大多也是冰草。牛羊都会很聪明，把野苜蓿，马苣菜，马茵茵都吃掉。剩下的冰草，就在牛羊圈里踩踏，不久，就和牛羊粪一起堆到外面了。
　　麦子，拔节、抽秧、开花、结穗，都快要成熟了。冰草也毫不示弱。它明白自己，一棵草，要做草应该做的事情，其它的，任是如何喧嚣，都与它无管。不知道，它听过有没有听过那首叫《小草》的歌，没有花香，没有就没有呗。花开没有千日红，一朝落尽人不知。而草，只有到秋天的时候，才知道它的劲道。没有树高，没有就没有呗。树大招风，还招灾呢。田野里，已以很难见到一棵大树了。但地埂上，到处都能看到那快快乐乐生长的冰草。冰草，它早就是佛家的草了。
　　说是一棵草，其实它也是开花的。麦子花开的蓬勃的时候，一旁的冰草也开一朵又一朵小小的花。自然，它是无色也无味的。后来，在麦子打穗的时候，它居然也结穗了，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我们小孩子，会拔了它的那个毛绒绒的穗，编各种样子的小动物。有时，拿三、二棵，就能辫一只唯妙唯俏的猫儿头。其实，后来才知道，它开的花我们也叫它狗尾巴花。有句俗语儿说，狗尾巴花，没人夸。我们接着唱，没有夸了自己夸。
　　其实，人活着，许多的时候，也像一棵冰草，无人喝彩，无人在乎，那么就自己为自己喝彩，自己为自己祝福吧。
　　节节草
　　草，叫节节草，不用问，都可以想象得出，就是一节一节长出来的。
　　看到它的时候，它正和稗子草、羊奶盘草、马缨缨草纠缠在一起。用铲子挖了它，丢进羊圏。羊一口掠上去，白色的液汁，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还有小兔子们，巴巴地等着。等到了，就用两只前抓捧起来，嚓嚓嚓地吃。
　　那时，许多的夜晚，我们都在打听乡上放影队动向。看电影，对我们来说太具有诱惑力了。《鸡毛信》、《小兵张嘎》、《闪闪的红星》……哪里有电影，我们就往哪里跑。但有的时候，电影队好长时间都不来村子里，我们四处打听，也没有信息，心里就跟丢了魂似的。
　　但不久，不知是谁发明了用节节草放电影的游戏。于是，地上的节节草，就一下子变得紧俏起来。一有空闲，我们就一头载到地埂上找节节草。偏那草，又不怎么好找，于是，茂密的草丛中，到处都看到孩子们低头寻觅的身影。
　　节节草，类似于一种爬行的草。枝枝蔓蔓以某个地方为中心，向四周蜿蜒。用手抓住主杆一提，往往就是很大的一棵。拽住草茎一扽，一股白色的奶桨就会喷涌而出。
　　赶紧找到狗尾巴草的茎，折了三角形放荧频，用吐沫抿一个水幕布，把奶汁点上去，奶汁立刻漫散开去。对着太阳一照，一幅七彩的图画，就在屏幕上展现开来。
　　几张小脸凑在一起，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看。你说，这个是冬子，我说，那个是春芽子。他说，海娃赶着羊来了。生子一把抢过去说。渡江侦察记，牺牲了周长喜；消灭了侯登科，解放了全中国。再一看，屏幕早破了，奶汁糊了生子一手。
　　我们集体长叹一声，又折了新的一根草，开始新一轮的播放。
　　有时，拔了节节草，将奶汁挤在手心里，画一个圈。然后，抓了一只红蜘蛛，将它放在里面，逗它玩。那个红蜘蛛，被我们叫做新媳妇儿。它小心地举着漂亮的小红鞋，试图从各个方向突破出去。但转来转去，还在手心里走。直到精疲力竭，被我们一把扔在风中。
　　节节草，一节节长。我们也在一节节长。
　　无根草
　　那种草，有一个很漂亮的名字，菟丝子。
　　它最喜欢长在胡麻地里。找不到它的根，却长成一大盘。
　　那时，女孩子们都喜欢在发辫上，绑上一段红色或是黄色的塑料绳。有时，辫子辫到半长，就把剩下的一截留下来，然后将塑料绳密密绑上去，辫子像两根铁棒一样的垂在后背上。我们觉得，每一个人都是李铁梅，每一个都有数不清的表叔。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钱去买那花花的塑料绳。于是，就将地里的无根草掐来，绑头发。
　　胡麻长的真慢呀。从干干的土地缝里，挤出了身子，瘦瘦的小模样，长得很像邻家的小女孩。我们无数次的跑到地里去看，用小手摸一摸它光滑的身子，盼着它快快长大。
　　后来，它开出了蓝茵茵的小花，再后来它结上了小小的胡麻咕嘟。这个时候，无根草就长出来了。第一天，去看，它只是细细的几根，过几天再看，就是一大片了。它们紧紧地缠在胡麻的枝上，用手去拔，也是随便不能拔断的，它们紧紧地缠在胡麻的枝上，一点也不松手。往往是，把胡麻拔下来了，它们也不见得断。
　　我们都盼着无根草快快长，母亲则忧愁地在地头上看。她用手拔了一丛又一丛。后来发现，被菟丝缠着的胡麻，都蔫蔫地，没有精神，也不怎么好好结果。
　　那时，我们也是菟丝子，盘结在父母的身上，吸吮着父母的营养，一天天成长。 　 [ 本帖最后由 文珺 于 2014-5-31 19:4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