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顶天立地；一块石头，披星戴月；一块石头，沐风栉雨。 　　是大荒山里，无稽崖畔，青埂峰下的一块石头，是无中生有的一块石头。无中生有的事物其实遍布大地，其实并不神秘，其实就是你，就是我，就是我们芸芸的众生！石头只是其中最清亮最硬朗的一个。 　　石头到了天上，就是太阳、月亮和星星。就是天的补丁；石头落在地上，就是田里的男人家里的女人学校里的小孩。就是大地的点缀。我们更多的就是那一块无才补天的石头。是一块大地上无处不在的石头。我们生在泥土之中，我们长在青草丛里，我们汲取千万年日月的精华，我们呼吸纵横四方的风雨气息，我们胸怀壮志而一生沉默，我们峭拔出世而难脱尘嚣，我们大小相扶成母子模样却又孤独得肝胆相照而痛哭，我们曾经是战场上的勇士政坛中的俊杰文化里的英才，但我们更多的是谪臣逐将，是贬夫败卒，是弃妇休官。 　　我们一天一天地化为尘土，零落成泥。 　　这样的日子千年复万载。 　　
　　静极而思动。动就是罪过。 　　那一天我坐在一块石头上，久而久之，我想：一块石头天长日久地这样沉默，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忍受下去的。千百年来，他们默默地孕育着一种什么力量？如果他们一朝如天之崩如地之裂，火山爆发，这几个字，能不能成为对他们的力量恰当的描述？后来我突然想到了石猴孙悟空，这个最活泼也最玩皮最好动的形象，它不正产生于一块最静止最沉默最严肃的石头么？那一天我坐在石头上想：石头的内部不应该全是石头，而应该有一种爆发的力量，这正如天空的内部不全是空虚而深藏着一种摧枯拉朽的雷电，也正如牛的内部不全是牛肉而潜伏着一种执拗的精神。 　　石头深藏着它的反面。 　　任何事物都把自己的反面深深地藏匿在自己身上。所以任何事物最终都是自己打败自己的，自己不打自己，自己就是天下之至强，是无坚可摧的力量。水把石头抱在自己怀里。然而石头也把水深藏在自己内部──如果我们随便顺着一条河往它的源头走去，我们就会发现这一天地之间的秘密：一滴水，一滴水竟然是从石头里渗出来的，千万滴这样的水流成了我们的滔滔的江与河。至刚之处，温柔生焉；至柔之处，金玉生焉。 　　石匠们走向了石头。有相生，就有相克。有鼠，就有猫。有火，就有水。有金子，就有金匠，有石头，就有石匠。石匠把石头内部的火一点一点地敲打了出来。石头在铁锺的凿击下越来越柔顺，要么“做牛做马”，要么“规规矩矩”，要么默默地铺在大路上。一代一代的石头倒了下去，一代一代的石匠成长了起来；一代一代的石匠远去，一代一代的石器走进了平民百姓的家。那是一个人间充满了力量的年代，人们在石头里生活，石头一般强大和持久，也和石头一样沉默而宁静。每当我想起我的老家里的石础子和石舀窝还有石磨，我就看到了石头中间站立着的我的祖先。我就看到了那一个遥远的石器时代。我看到先民们举起一块石头猛地摔碎，哗啦一声，好象是一个装满了兵器的罐儿应声而破，刀斧锥锛散落一地。他们一人拿起一个石器，他们用石头最早地武装了自己，或者说，他们开始用石头来对付对方的血肉之躯。老虎和狼倒在了石头之下。这并不公平。人类没有坚牙利爪，但是人类会想办法。豺狼们自恃能征善战，却最后败给了不能征不能战却能开动脑筋使用石头的人。 　　西西弗斯走向了石头，他面对着一块石头。这一块石头一直在和他开着玩笑，是他的宿命，是他的磨难也是他的光荣。他和他的石头一起，上去又下来，紧张又松懈，希望又失望，颓丧又奋起。他和他的石头行走在人类征服又失败失败又征服的节奏上。他停下来撩起衣襟擦汗的动作，成了人类生活悲壮路上的一种潇洒。西西弗斯就是一块石头，一个征服了石头的人应该浑身都有石头在响动。西西弗斯的名字因此被人们深深地刻划在比石头更要永久的历史上。 　　屈原走向了石头，他是抱着一块石头沉入江底的。那块石头象征的是他与世永诀的坚定的决心。我不知道他抱着石头的手会不会松开，不知道他会不会像一只鱼儿一样重新泅出水面回到人间然后厚颜去做一个俗人，我只知道他即使后悔投江但是一切也都迟了，石头是无情的，或者说石头是冷酷的，事实上不是屈原抱石投江而是石头抱着屈原而入江的──石头也会伸出它的手，这手就是铁的链条，就是麻的绳索。我认为这样的设想丝毫不会影响屈原的伟大。当年搞地下工作的人中，什么样的人是最勇敢的人？我认为，能咬断自己的舌头的人，才是最勇敢的人。他知道严刑之下，自己可能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舌头自己也会说话，心虽然没有叛变但是舌头却会叛变！而最根本的做法，就是让自己不再有这个舌头，自己就灭了自己的口，这样才能真正做到守住机密。那么屈原呢，屈原不相信自己会抱紧了石头而至死不放，屈原一定会事先就把石头和自己紧紧地绑在一起。这不是与石头的同归于尽，这只能是与石头的携手赴义。是石头成全了屈原，成全了我们民族的诗神。 　　感谢石头。 　　弹尽粮绝的时候，石头，曾经是英勇战士的武器。一块石头，又一块石头，砸到了敌人的头上，一块石头又一块石头宣告着不屈的意志。最后的一块石头就是自己的拳头，它往往并不砸向敌人而是砸向自己的胸口，它可能是悔恨的表达，也可能是临死的决心。最后的一刀抹向自己的脖子，最后的一枪射进自己的头颅，最后的一块石头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它是一块光荣的碑石，是英雄的标志，是勇士的坟堆，是最后的一方坚强。敌人常常就要对这块石头肃然起敬，敬礼，或者脱帽，或者鸣枪为他送行。狼牙山五壮士、杨靖宇、红西路军战士、关天培和他的部下……这样的石头战士还有很多。举起石头的时候，事实上他们已经举起了败旗，然而他们却没有举起降旗。降是理智的，然而不降却是光荣的，他们选择了光荣，他们站在石头上，他们的选择石头一样刚直不阿。他们选择的石头英雄一样动情。 　　最小的石头就是沙子，比沙子更小的石头就是泥土。 　　心有千千结，我们最深藏不露的石头就是我们血养肉护的苦。 　　有一天，一僧一道携手而来，风尘仆仆，已经行了千里的样子，还要再行千年的样子。他们驻足在我们身旁，小憩时很不经意地看了我们一眼，只一眼，就看到了我们深深的孤独。于是他们就用手摸了我们一把，指痕过处，留下了一行深刻却又古怪的文字。他们的手是点石成金的手，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是可以赋予我们以意义的手。就是这一行两行文字龙奔虎跳的文字，竟然带我们上路了，它让我们从此丢魂失魄，从此沉溺在温柔富贵之乡繁华锦秀之地昌明隆盛之邦，饱尝人间的况味，却把一块小小的石头一生含在嘴里。把家乡含在嘴里。把根含在嘴里。把冰凉含在嘴里。把温柔的反面永远地含在嘴里！ 　　或者，挂在胸前。 　　这一僧一道，其实就是一风一雨，就是一日一月，就是一悲一喜，也就是一丁一妇，就是人类的一只左手和一只右手，就是人类的上嘴皮和下嘴皮。我们石头，我们静悄悄地听着他们胡言乱语、一唱一和、惊而又乍，看着他们指手画脚、缩首扬眉、俯风仰雨。他们一个是茫茫大士，一个是渺渺真人。他们曾经度化了一块石头，他们还将点化更多的石头，点化石头容易，点化人心困难。石头能够把佛抱在怀里，人们却常常把觉悟二字忘记。我们看到的都是石头上的佛，我们何曾看到过人心的佛？人心如石，人看石，石头遍地；石看人，也是石头遍地！飞来石、神女石、补天石、雨花石，他们越来越像人的样子了，可是我们人，却越来越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人在向石头走去，石头在向人走来。人化而为石，石化而为人！所以这一僧一道者，他们其实就是我们石头旁边的两棵大树，就是我们石头跟前的两棵小草。他们就是我们石头世界的两扇柴门。 　　柴门半开，走出一块石头。 　　打开石头的门，走出来的是生铁，是青铜和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