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同题】

麻雀
    闰九叔养了只麻雀。
    下课，他从兜里掏出麻雀托在掌心，麻雀一怔一愣看看他，看看我，看看其他人。我伸手抚摸她，她奓开翅膀，尖喙啄我指头。麻酥酥的痒疼，触电般，倏地传向心肌，心猛地一缩，疼痛消失，一股舒爽涌出心头。
    央求闰九叔给我只麻雀。我给你抄作业。行吧？
    今儿晌午跟我掏去。
    午饭后装睡，眯缝着眼看父亲，席经纬篾片印在他皮肤上，呼噜此起披伏时，我蹑手蹑脚下地，提鞋挪到院子，套上鞋，跑出大门。麻绳纳的鞋底踩踏石板，溅起干硬、清脆的噼里啪啦，撞击空寂巷道两边高高砖墙，屋檐、树叶里蹿出群群麻雀，扑棱棱，呼啦啦，翅羽犁开潮湿，镬开阴凉，震落苔藓，嗦嗦跌落头顶。
    跑出幽深小巷。头顶飞舞的麻雀形成尖啸，镬开粘稠溽热。
    闰九蹴在巷口大杏树虬曲树根上，像只蜷伏的麻雀。见了我笑笑，起身就走。
    趟河，爬坡，进沟，沿着土豆地与崖间水渠，走到崖根。闰九指着半崖小洞：喏。那儿。
    伯伯叔叔说，闰九能听懂鸟语兽叫。父亲说，他是孔老二女婿公冶长转世？
    洞二人高。我想麻雀钢笔尖大的喙，火柴棍粗细的腿爪能刨开这洞？
    闰九挤着瞎佬（地鼠）眼笑，我缓缓蹲下。左肩一沉，右肩一沉，他左右脚踩上我肩膀。腰肢塌了一样，但眼前幻化出一只漂亮麻雀，忍疼缓缓直腰，两手撑住膝盖慢慢站起。闰九已扣住洞口，我肩与腰的压力立减。啊？蛇！他用力蹬我，向土豆地摔去。我的头轰地炸了。感觉脖颈凉凉的，有物事儿爬行。心猛地抽搐，指头攥成拳头。
    别吓。我把蛇甩远了。
    我慢慢松拳头。指头僵硬，舒展不开。放松心。心坚硬如石，舒展不开。
    闰九指指渠塄，看。蛇跑了。
    绿蛇闪着幽光，蹿入草丛。弯曲身体由粗到细漫出视线。
    掌心泛出疼感。指甲切入掌心。
    闰九说，把我那只麻雀给你哇。
    话像滚水化开我冰块心肌，心像墨汁，慢慢向外洇开。
    下午第一节课。衣兜里的麻雀突然啾儿---啾儿---起来。啾儿像磁铁，吸来所有人的眼光。裴老师说，拿来。我恨不得捏死麻雀。掏麻雀的手被麻雀狠狠啄了口，忍疼掏出麻雀，递给裴老师时，麻雀哧溜一下，振翅飞起，扑向窗户。噗---麻雀头撞在窗棂。我心一揪。她掉头冲向黑板，撞了下，急速下坠，裴老师挥教鞭击打，麻雀啾儿--啾儿---惊叫，堪堪逃出鞭影，扑棱棱扑向里墙，撞击墙后，蹿向房顶，落屋梁架上。
    裴老师把粉笔头弹向麻雀，麻雀一蹿，张开翅羽，掠断蜘蛛网，迷蒙了窗户破洞射进来的光柱。麻雀顺光柱冲向窗外。
    裴老师剜我一眼。接着上课。
    下课了，裴老师揪住我的耳朵，带进办公室，把我推到父亲办公桌边。父亲的笑脸立马僵住。干啥坏事儿了？
    我盯着脚尖，脚尖在地板上画着麻雀。
    裴老师说，玩雀呢。
    父亲脸上浮出嘲笑。呵呵。咱马家是大族？玩儿鸟架鹰呢。唉----随着长叹抛过来一道失望眼神，像鞭子一样抽打我，我的脸霎时红了。玩儿鸟的意志瞬间崩塌。父亲低头挥挥手，去吧。想玩儿就玩儿吧。就是别忘了念书。
    我慢慢退出办公室。同学们围过来，我不敢看闰九。他拍拍我，嘬唇一吹，嗦儿--嗦儿---麻雀啾儿---啾儿---回应。循声望，麻雀缩成圆球，蜷在最高窗棂，翅羽翘起几缕毛。闰九再嘬唇，嗦儿--嗦儿--麻雀展翅飞落他肩膀，顿了顿，跳到他手心，歪着头看他，眼神流出委屈、不甘，闰九抚摸着她，说，放学后给你抓蚂蚱吃。
    跟闰九到河边，闰九手向上一扬，麻雀振翅飞起，旋了几个圈，落在草地，脖子一伸一缩，啄食小虫。从麻地拔了几根小指粗的麻，十字交叉编了，拔圆珠笔芯细的麻，绕十字麻秆编织，巴掌大时，四面撩起，再用细麻编织，编到一定高度收口，最后把细麻拈成提手。我逮了好多蚂蚱播播米装进去。闰九嘬唇打了个呼哨，麻雀旋在头顶。提着蚂蚱笼走，叫蚂蚱拉直嗓子喊热，麻雀箭镞般射向树枝叶间，我们走过时，麻雀冲出树叶，再射向前边树枝叶间。
    把麻雀放进鸟笼，塞进蚂蚱播播米。看看父亲平和神色，把鸟笼吊在屋檐，麻雀吃伸缩着脖子啄食了几个播播米，啼啭起来，好像跟杏树上的麻雀说话。语速飞快、婉转、欢亮，那份得意让人失笑。父亲说，鸟儿也是条生命，你把她囚在笼子里，让她失去自由，多残忍。放了她吧。我说，我就玩儿几天。
    第二天去晨读，看见麻雀急躁跳跃着。塞蚂蚱播播米进鸟笼，麻雀脑袋撞击鸟笼，羽毛奓开，叫声急促。她昨晚碰见黄鼠狼与猫了，还是父亲虐待她了，还是嫌屋檐下有烟火气？我把鸟笼吊在树枝上，让绿陪伴她，她欢快跳跃起来。
    中午一放学，跑回家，看到麻雀蜷在鸟笼，蚂蚱播播米还在。进屋从瓮里抓把小米放进鸟笼，用我吃饭用的小陶瓷碗装水放进鸟笼，嘬唇嗦儿--嗦儿--叫，麻雀慢慢睁眼，睇眼水与米，挣到碗边，啄食小米与水，眼神慢慢有了光彩。我长呼一口气。她似乎听出我的放松，瞥我一眼。我从眼神里读出不满、厌恶、失望，我知道麻雀埋怨我，我抓着头发想，再玩一天，我把麻雀还给闰九，央求他放了这只麻雀。
    中午，趁父亲睡着，偷偷到河边捉了好多蚂蚱播播米，塞进鸟笼。
    下午课堂上，我心里老担心着麻雀。麻雀还没吃东西，遭受黄鼠狼猫的恐吓？熬到放学，跑回家。麻雀静静蜷在鸟笼，眼大睁睛，盯着蓝天，眼神空洞、幽怨、不甘。我打开鸟笼，捉住麻雀，柔软羽毛温热，但那不是体温，那是酷暑特有的溽热。
    我再杏树下掘了个坑，埋了麻雀。
    我想得告诉闰九去，洗手，出大门时，脚步带起的风旋起鸟毛，定睛看，门垛边那不是麻雀毛？还粘着血迹。抬头，一只黑猫耷拉着肚踱过墙上，伸出舌头卷了一圈，黄眼珠黑竖瞳仁射出的轻蔑击碎了我的愤怒。
    我愿变成一只麻雀跟黑猫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