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征文作品】编号97 轻言 雪落无声
谷雨过后,异木棉的果实愈加耀眼。它们脱去坚硬的外衣,倒挂在树梢,任蓬松的花絮在阳光下荡秋千。风吹过来,以为会飘落,摇一摇又稳住。有调皮的孩子举起绿化带上的长杆一阵猛敲,絮如白羽纷纷而下,他扔了长杆边跑边喊:“下雪啦——下雪啦——”
孩子们闻讯聚到树下,边跑边跟着喊,双手在“雪”中飞舞,去接那从天而至的精灵。
他们的欢呼如一股飓风,将我从自身的时光中剥离,抛起,坠落,跌入一张无边的网。
(一)
那时天冷。才进冬月,我们的手就象发面一样鼓起来,红一块紫一块。晚上洗脚时,妈妈哄我们脱袜子,脚上的冻疮被鞋袜擦破粘着脓水,撕得生疼,哭闹磨蹭好久。洗好一家人围住火钵烤火,妈妈把白萝卜靠在钵边烧得滚烫,切成一片一片帮我们按摩肿处,俗称赶冻疮。
火钵是一只破洞的旧搪瓷盆,里面埋稻壳,上铺一层晚饭灶膛没燃尽的草灰。四方木架罩着火钵,一家人脚搁架上,外盖一张妹妹的摇床被。妹妹在被子上尿过,热气里一股臊味,也不理会,有什么比烤火听外婆讲故事更有意思呢。
我家有一张老围椅,高大沉重,两侧扶手磨得油亮,暗黑的木纹花一样开在靠背,靠背外扩的弧形,刚好够放一个枕头。外婆就靠在枕头上讲故事。观世音七仙女小刘海,还是喜欢听她讲跑老东。
外婆说武汉沦陷后,村里就来了蹬靴子着黄衣的老东,烧杀虏抢人见人跑。我们问老东就是日本鬼子吧,不全是,也有东北人。外婆家曾经是老东的聚点,自制一坛坛麻糖,老东往里拉屎拉尿,全坏了。那时外公的妹妹还小,为安全,把一头漂亮的长发剪得长一撂短一撂,脸上还要抹锅灰。
一个冬天的夜晚,为跑老东,一家人跳进刺骨的水塘,冻得瑟瑟发抖也不敢动,路上全是老东,抓住是要死的。又一个夜晚跑老东,小脚的外婆实在跑不动了,就近抱住一棵大树,老东拿着寒光闪闪的刺刀逼近......其时,呼啸的北风敲打着门窗,邻居的老狗叫得象哭,我们一个个斜着身子往外婆身边挤。不怕不怕,那会刚好有别处的老东长嚎,是他们集合的信号,我就没事了,外婆说。你们外公多次被抓去给老东带路,好在人机灵,跑了,帮老东做事那叫亡国奴,子孙后代都抬不起头。外婆又教我们背经书:女儿经,仔细听,烧茶汤,敬双亲......
这是我们建新房的第一年。在那场著名的下放运动中,爸爸执意将户口迁回农村老家。家在村子最西端,夕阳从虎渡河隐去,夜从四面包抄过来,它就象一个被扔进黑暗里的孤独的孩子。爸爸住在学校。外婆晚上来给我们作伴。
要是哪天晚上外婆说,天阴一整天,窗纸”古大古大”响,怕是要下雪。第二天早上准听见妈妈喊,快起来快起来,下黑雪了。几姐妹衣服不穿急急跑去窗前。骗人!明明是白雪,又躲回被子。粗布缝制的棉被厚重、踏实,我们在被子里说刚刚看见的雪,说即将到来的新年,有好吃的有新衣服有压岁钱,兴奋,期盼,恨不得一步跨进去。
(二)
几场雪过去,爸爸放寒假,年也近了。
农村人喜欢在年头年尾结婚,爸爸就被请去写对联。照习俗结婚主家要备两天酒席,第一天陪媒,来的都是至亲帮忙的。那可真是个好日子,太阳照着,人们笑着,禾场上摆满装菜的架子桶子盆子,八仙桌也从堂屋搬至禾场,上面备着笔墨纸。过年只贴大门厨房门,结婚这天不同,所有门都要见红。爸爸写的对联也没啥新意,大门横批不过是喜气盈庭,新房门口的花好月圆,厨房的五味调和。只是对联一贴上,世界好象真变了,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大师傅看着门上的“五味调和”乐呵呵地说,我做的菜保证好吃保证调和。第二日新娘子一来,全都围着新房转,只觉那佳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怎么也看不足。
落雪时节,还要打糍粑。
农家人自己种的糯米。把煮熟的糯米捣烂捣融,是件力气活,非劳力干不成,多是几户人家约了一起。女人洗甑蒸米,男人洗木棒洗门板洗对窝子。待吃过晚饭,主事男人一声吆喝,约好的人纷纷到堂,人手一条木棒。屋里屋外,聚满爱玩的孩子和凑热闹的人。
按约定顺序,女人的糯米饭也蒸好了。结实的大木甑满满一甑,揭开盖子,扯出逼气的包袱倒进对窝子。瞬间,糯米的软香冲进每个人鼻孔。还没吃饭的孩子,忍不住要吞口水。也有胆大的,仗着爸爸帮忙,跑进大人堆里,抓把饭就往外跑。
十几个男人,各执一棒往对窝的糯米上拄,你上他下,驴子拉磨样绕着转圈。升腾的热气将白炽灯罩得更加晕黄,有人开始脱衣,有人起头唱戏,“丫环姐你不要恼,且听我舒老郎中开药方”,“一要千年屋上的雪,二要万年瓦上的霜”,“三要三个仙人胆,四要蚂蝗肚内肠”......这出《湘子化斋》人人会,忙的人唱,看热闹的唱,挤在人群中的我也不由在心里跟着唱。
等糯米烂得开始粘棒,就要玩一种打炮的游戏。领头人喊“一——二——”,拄棒的人纷纷调整脚步,“三”字出口,所有人同时举起手中的棒子,糯米被整团举向空中,再随口号往对窝里砸,发出炮样的巨响。响声越大,人声越欢。炮过几巡,守在一旁的师傅便过来检查。糯米不捣烂,做出的糍粑不好吃,也容易碎。
做糍粑时,那团糯米仿佛是师傅手中的玩具,捏捏拍拍又扯又揉,直至变成一个均匀厚实的大圆饼。糍粑冷却之前软粘,不便移动。这一晚,主事家门板上排满大大小小的糍粑。直至第二天,邻居才把各自的糍粑领回家。
年跟前腊鱼腊肉是必不可少的。人过年神也要过年,家家户户还要备“祭神鱼”。鱼得仔细挑,太大不合算,太小不好看,一斤左右的鲤鱼最好。杀时不打鳞,只从鱼肚中线剖开取出内脏,和腊鱼腊肉一同腌制。为保持良好形象,会有一些优待,比如它总被置于鱼肉的最上层以免受挤压。
晒的时候,竹杆上挂满鱼肉。腊肉一刀刀,开边的腊鱼背上穿绳横晒。只有“祭神鱼”,细线穿过嘴腮,肚里撑段小树枝,阳光下,直立饱满鳞片闪闪,自有一种威严。大太阳适合晒腊鱼腊肉,也把喜鹊老鸦引来。一群群停在腊货杆子边上,趁人不备叼一口,好好的鱼肉被叼得皮开肉绽。大人就想出一计,拿竹杆绑条红领巾或鲜艳的衣服立在鱼肉前,风一吹,红的绿的随风摆,鸟便被唬住。那红领巾,定也放在“祭神鱼”附近。
年货备了灶扫了对联贴了,年就真正来了。
爸爸是老大,团年饭第一顿都上我家吃。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叔叔都离得近,拖家带口齐齐来团圆。
妈妈前一晚已煮好年萝卜,腊肉腊鸡腊蹄膀一起煮。整刀肉整只鸡,大块的红白萝卜,灶膛的辟材啪啪响,铁锅里咕噜噜滚,烟雾热气交织在一起,妈妈的脸涨得通红。熟的时候香气勾得我们一个个想伸手,她便撕了瘦肉往一个个孩子嘴里送。红白相间的年萝卜一大盆,说要吃到正月十五去。趁热,还要选一处膘肥的腊肉切出碗那么大块祭神用。
祭神在吃团年饭前,其实就是祭祖宗。人多,卸了门板当餐桌。靠大门一端摆着祭祀的鱼肉鸡。那条祭神鱼,已和饭一起蒸熟。三杯酒三碗饭三柱香,整鱼整鸡和整块腊肉上各插一根朝天的筷子。鞭炮声中,奶奶先磕头,边磕边念一长串去世的祖辈名字,喊他们来吃饭,要他们保佑子孙后代亲戚平安。然后是母亲和婶婶辈。这是严肃的时刻,大孩子被拉去瞌头,叽叽喳喳的小孩被打发躲去门角弯。
“小孩子的眼睛能通神,快去看看都有谁来了。”奶奶这么吩咐。
“没人来。”我们躲在门后,瞪大眼睛透过那条窄缝看门槛,除黄裱香烛燃烧的烟灰,什么也没有。
“那是你们没专心。”我们对奶奶的话深信不疑。就象烧过年包的早晨,她带我们去看脚印。草纸新灰上果然有,那是祖辈们来领钱了。她一只只鉴定,大脚印是谁,小脚印又是谁。只是这天,我们眼都盯酸了门缝里还是没人。
团年饭要吃很久,酒喝喝停停,菜冷了又热。为一个什么问题,爸爸和叔叔舅舅争得额头青筋爆起说话全是吼,真怕他们打起来,只一会儿,却又轻声细语亲热得很。
爸爸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晚上龙灯来时,把门口一排新栽的树全扯了。
(三)
拜年要赶早。正月初一,吃过汤圆就出门了。
去外婆家平时只要十分钟。过年就不同了,挨家挨户的熟人,照了面,大人们免不了互道“恭贺过了热闹年”之类,小孩则被迫一路叫人。到外婆家,怎么也是半小时后。
远远见我们来,舅舅便等在门口,嘴里叼支烟,背着的手里一架响鞭。待我们进院,他迅速从唇边取烟点鞭。在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爸妈和舅舅握手互道祝福,我们几姐妹则按从大到小的顺序恭恭敬敬给舅舅跪下拜年。舅舅拉着我们的手,叫着“来了便是年,不用跪不用跪。”想偷懒却不成,被爸爸一个个点名行跪拜礼。
听到鞭响,外公外婆也出来了。爸爸妈妈也要亲自给外公外婆跪下去拜。老绅士样的外公口里说着“得罪得罪”,赶紧把他们拉起。颠着小脚的外婆,看到我们,好久没见似的,眼角都湿了,其实昨天才一起吃过团年饭。一行人就这么热着闹着进了堂屋。
堂屋背风一面墙,用砖围成一个大火炉,火已燃起。硕大干燥的树根,专为过年准备的。舅妈从房里端出小吃,小盘放了雪枣云片糕黄豆酥,大盘放着红薯片玉兰片炒豌豆等。谁都知道,小盘里的东西不可多吃,那是买来的,大盘自家产的就不管了。
虽是自家做,味道却不输。单说红薯片。新收的红薯阴一段时间,变得特别甜。等出大太阳,女主人便寻思做红薯片。削皮净洗的红心薯一桶一桶倒大锅里煮,熟后掺芝麻糯米粉切碎的橘子皮,用锅铲捣粹搅拌,直至成糊。洗净的被单铺在门板上,脸盆装的薯泥,就着菜刀往床单上薄薄刮。女人心灵不灵手巧不巧,从刮的红薯片可以看出。媳妇们脸上笑着手里忙着,心里却是暗暗的比。
这边拿小吃,外婆已准备泡茶。瓦罐的水在炉边烧着,她拿出瓶瓶罐罐做准备,泡姜盐茶。腌过的黄姜,用筷子方头端在小碗里细细捣,捣出汁来姜也变成一丝丝。炒熟的芝麻黄豆,一把龙井或茉莉花茶,连同捣好的姜丝放进泡茶专用的茶罐里。一切准备就绪,瓦罐里水也滚了。
外婆把开水倒进茶罐,罐口立即浮起一层芝麻黄豆茶叶,混着芝麻豆子的茶香也随热气飘出。用先前捣姜的碗从罐里匀出些茶水,再倒回罐里,如此反复,令配料均匀分布于茶水,便可斟与客人了。小孩不爱喝茶,只喜碗中那半浮半沉的芝麻豆子。最快的办法是把滚烫的茶水逼出,直接用手指往口里拔。不小心吃到茶叶或姜丝,“啪”的一声的吐掉。外婆说,那个好吃的,要吃下去,全然听不见。等自己的吃完,便瞄大人的碗,叫他们快快喝,抢到大人茶底子的那个,不免要得意一番。
就这样一家家亲戚拜过去,到处是热热闹闹一团和气。到初四初五,兴奋劲过去,人也变得懒懒的。饭一餐餐吃,却不知是什么味道。跟着龙灯狮子从这头跑到那头,等它们走了,只觉没意思。天上的流云,一会象大白狗一会象棉花糖,仔细看又什么都不是。
(四)
也许看出我们无聊,那天,还没出十五,爸爸一早挖了几棵树苗捆好,让我和三姐抬去街上卖。
出门三姐就问:“你押岁钱带了没?”
我摸摸裤袋,“带了”。那是一张崭新的绿色二角纸票,从中间折再折一折,才放进口袋。
“把钱给我。”
“你也有,不给。”
“我有一个计划,不许告诉爸爸妈妈。”
“不告诉。”
我们把树苗藏进一条干枯的沟渠,去了附近的虎渡河渡口。
河边太阳大风也大,水快退到中央。防护林光光的枝丫伸向天空,林子里的高梁梗东倒西歪。船在对岸。渡口除了一个卖甘蔗的老婆婆,什么也没有。
我们望着对岸站了会,在一块大石头前坐下。冬天的河水不象夏天是黄色,而是象夏天的树叶那么绿,风吹起白色的浪花,一层层追着赶,河还是那么绿。太阳明明很大,只感觉冷。我们坐在石头上谁也没有说话。三姐往河里扔泥巴,我也跟着扔。松软的泥土一路撒落,一把下去只听得“叮当叮当”的碎响。又去扯石头缝里一种叫不出名的野花,它们密密的根很浅,一拉就把泥土翻过来,我们把泥敲净当键子踢。那个老婆婆,双手插在袖筒,蓝格子头巾上的须须被风吹起又落下。她卖的甘蔗又粗又直。篮子里切的一节节刮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发光。三姐过去问多少钱一节,她说五分。我们买了两节。又买了两节。等太阳终于照到头顶,我们回家了。三姐把自己的压岁钱交给爸爸,说卖了二角钱。爸爸没有打我们也没有骂我们。
一直疑惑,爸爸知道我们撒谎吗?
一条鱼能够对它终身畅游的水知道些什么呢?就如此时,于南方的我,雪亦象一则谎言。阳光照耀的玻璃幕墙,折射出魔幻的色彩,虎渡河、那个村子、村子里的人,都雪人一样消失了。而我又如此笃定,我是它永远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