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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征文作品】编号15 熊西平 蚁题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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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奶奶抱我倒骑马式坐在她腿上,脸对脸听她哼念豫南民谣,其中有一首关于蚂蚁:小时享福不算福,老来蚂蚁蛰屁股。奶奶这是借蚂蚁说事儿,教化后代。以后的很多年我都在为着老来不被“蚂蚁蛰屁股”而努力,却不料人在旅途会意外遇上各式蚂蚁话题,有几个有趣的细节难以忘却,记下来,留存。

                                                             井形蚂蚁

    有一年,我大约七八岁,还没上学,奉命在稻场上看麦子。一张破苇席放在场边一角的树阴下,像稻场打个补丁。没有鸡鸭来偷麦子时,我就坐在苇席上安静地吃杏子。麦黄杏焐过,很甜,蜜一样,气味在风里扩散,风受不了逃离。天很热,鸡婆蹲在树阴下打盹儿,芦席四周却聚满了黑褐色的蚂蚁。它们得了消息包抄过来,想尝鲜。我细心用牙齿剔光杏核,不舍地扔到旁边,眨眼之间杏核变了颜色,上面趴满了蚂蚁,黄褐色的杏核变成了黑球球。大约翻腾了一袋烟的功夫,蚂蚁四散而去;有几只蚂蚁很留恋,想把杏核滚回家,它们上下左右翻腾想找到杠杆或是牵手,几经折腾无能为力,最终不得不放弃了。我捡过杏核仔细看,杏核上丝丝缕缕的残存物被剥蚀得干干净净,像在水锅了煮过一样。每年奶奶会给孙子们做桃核、杏核的小筐小船系在手脖脚脖上,为了便于保存不生虫子,就把核儿放锅里煮。煮过的核儿异常洁净,什么筋肉都脱落干净。

    小时候就懂得,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吃死人。杏子伤胃,手边有一只烂杏,不想吃了,就想着做点什么戏法。忽然想写字,想乱画。那时我虽没上学,已能识简单的几个字。我就拿出烂杏,用腐烂的缺处对着场上光滑的地面嚓嚓嚓嚓两横两竖写一个“井”字。为啥要写这个字,还真的没多想,就写它了。米色的笔划很粗,蜜汁和烂肉都粗粗细细地留在笔划上了。写完字,我把杏核连同一半杏肉用力远远扔进场边的水塘里去。塘叫小塘,受了惊的水面起了涟漪,圈圈波纹大套小四下里缓缓外漾,减弱消失。我想杏核一定吓着那圈圈下的小鱼了吧?不过,此刻它们会感激我,说不定闻到甜味都来分享美餐了吧?

    等我把目光和假想都牵回来,眼前却出现了奇迹:那两横两竖上,正上演蚂蚁大军的集结,还有路路行行地正向这里奔聚呢。我敢断定,是甜蜜的气息吸引了它们。是杏香吹响了蚂蚁的集结号。井字正在描上墨色,墨色越描越重。我用撵鸡的竹棍儿横在地面上,阻挡它们的进路,不让他们接近,可它们毫不在乎,转个弯儿或是翻越而过,仍然一往无前,直至爬进那一横一竖的笔划中去。它们步履匆忙,慌慌张张,真的是奔赴前线的样子。我用棍子一端压住三两只,它们受了惊,露出的前爪向前不停地扒着,抓着。我拿掉棍子,它们不顾伤痛,有的一瘸一拐地奔向目的地去。井字笔划上墨色并不均匀,时疏时密,密的部分是留下杏肉的地方。还有蚂蚁在赶来,一定是路远的或是消息不灵便的或是反应迟钝的。我沿着“井”字转了一圈,发现四面都可以读“井”字。这一天,我特别高兴,用一个废物写了一个半生不熟的字,成千上万的蚂蚁赶来给它描黑。一顿饭功夫,蚂蚁陆续散去,“井”字在阳光下消失。我在心里却一遍一遍描了这个场景几十年。

                                                                线型蚂蚁

    那时,庄子上只有两盘石碾和两盘石磨,都在上塘的东西两边。那里建有公共的碾坊和磨坊,碾坊和磨坊日日夜夜不停地转,才能供上整个庄上人食用的需求。更早些,磨坊碾坊属于地主家,那时比较闲,人们多吃野菜和蔬菜,吃粮少。据说,地主家也不是顿顿都能吃粮食,农闲下来,早上吃豆腐渣,晚上炒点豆子或是烧花生饼芝麻饼吃,不烧饭。有一年,磨坊碾坊睡了一年大觉,大食堂之后都没粮食吃,很多人吃菜野草,还有吃观音土一样的“泥瓦”的。

    这一年,我都十岁了吧。大我五六岁的姨哥跟着二姨去磨坊磨面。磨完面,天刚亮,把麸子装进布口袋里叫姨哥先扛回家,然后再去用柳条笆斗担面。姨哥是个大性子人,个子又高,走起路来大跨步,一颠一颠,又半睡半醒的,根本就不顾及脚下。他手攥住布袋口子往肩上一甩,大步流星,简直像戴耳坠子。到家里把布袋往屋里一放,扣上门就去磨坊担面。二姨把面都收拾好了,姨哥弓腰把担子往肩上一搁起身就走。二姨牵上毛驴,手里拿着丝箩、刷把、驴捂眼等叮叮当当的东西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二姨发觉路上有一条黑线,像是水滴出来的,一路向前淌。蹲下看,黑线是蚂蚁聚成的。看看天,不像要下雨,咋蚂蚁过路呢?再走一段,二姨喊住了姨哥,问路上蚂蚁搬家啥意思?姨哥看也不看,嘟囔说,蚂蚁想弄啥弄啥,管它干啥?二姨就骂一句,越走越不对劲,这蚂蚁咋都排着往自己家里走呢?小毛驴也在地上嗅,还眨动着嘴唇一口一口吃蚂蚁。二姨感到奇怪极了,就蹲下用刷把子拨弄蚂蚁,拨开了,看到了蚂蚁在用心地啃东西。啥东西呢?麸皮。有的蚂蚁正顶着麸皮往回走。她就喊住姨哥说,可是俺家麸子?姨哥嘴硬,说咋能啊?可蚂蚁阵势一直摆到了二姨家门口。二姨在椿树上拴了驴子,推门进屋提起布袋一看,布袋挂开个三角口子,麸子漏有一升多。二姨心疼得吸溜嘴,等姨哥把面担子一放稳,举起刷把子就打,一直打到外面去,一边打一边骂:叫你个粗心驴!叫你个粗心驴!姨哥的小名儿叫驴子,后来人家逗姨哥就说,今天蚂蚁过路了?姨哥就学驴叫“啊哈!啊哈!啊哈——”自我解嘲。

                                                               蚂蚁上树

    家乡有句俗语叫“看蚂蚁过路”,比喻看看形势,预测一下事态,再做决定。

    奶奶有句经典话语“看蚂蚁上树”,意思就大不同了,骂人闲的没事做,或是偷懒。

    家乡的蚂蚁喜欢上椿树、槐树。这两种树的疤节处多有空洞,散发出一种蚂蚁喜欢的香气。那里就成为蚂蚁营巢的最佳选择:遮风避雨,不怕洪水。我家住宅上大椿树多,蚂蚁喜欢在大春树上爬上爬下操练。但是,别看小蚂蚁都在上上下下的,它们的速度、阵势不同,任务也就不同。奶奶能识辩出来。奶奶说,小蚂蚁早上从树上成群结队下来,那是饿了,出去找食吃。到了树根,就开始分头行动。如果谁发现了大宗食物,它们就发出信号(人看不到)、或大声呼叫(人听不到),一窝蚂蚁一起赶去霸占、分享,最后还扛些食物回家,给蚁王上贡。早早从容地爬树回家的,都是就近觅到食物填饱肚子了。有的中午才回家,有的傍晚才回家。迟迟回家的蚂蚁,很多都老了,行动迟缓。还有受伤的,病弱的,爬着爬着突然掉下来就剩一具干尸了——叶落归根,死在家门前。

    一些蚂蚁在树干上打群架,像敌对双方在鏖战,难解难分,直到地面落下一层蚂蚁为止。老椿树一抱多粗,足够蚂蚁开辟若干战场。有蚂蚁往上爬,有好多蚂蚁仓皇逃走。奶奶说,这是发生了蚂蚁大战了:一种是树上不止一个蚂蚁家族,一方要撵走对方,独霸大树世界,发生了战争。一种是外部一股强敌入侵,要把原住民撵走,于是发生了战争。蚂蚁部落之间发生战争,很少讲和,谁被谁消灭或谁被谁赶走,才是结局。

    秋天,蚂蚁上上下下特别忙碌,都扛着大大小小的食物艰难爬行,还有三四个互相协作抬着东西向上爬的。有的爬着爬着连同食物一起摔下来,摔不死的蚂蚁就扛上食物继续前行。有的最终也没有爬上去,像蛇吞不了象,大块食物终究抬不上高树,又舍不得丢弃,就在树下消灭了它。

    有一年,大约初夏,门前几棵大椿树上突然清静下来,稀稀拉拉几只蚂蚁无精打采地来往,就像是大树国里发生不测而宵禁或戒严,或是居家隔离了。奶奶看看,嗅嗅,说这是蚂蚁国里发了瘟疫,蚂蚁们快死光了。我们感到害怕,将信将疑地问,那以后还有蚂蚁吗?奶奶肯定地说,有,明年就有了。还会有恁多。等到第二年春天,我们几乎把蚂蚁发瘟的事儿都忘干净了,奶奶拿着她那根永远在手的竹竿敲着大椿树说,看,蚂蚁不都复活了?果真,蚂蚁在大椿树上忙忙碌碌,欢欢喜喜,似乎没有谁知道去年这里发生了几乎灭绝性的疫情。

                                                             蚂蚁过路

    这世界上,蚂蚁是数一数二的庞大族群,资料显示,它有16000多个种类,个体多到难以计数的程度。有专家研究,至少有一亿亿只蚂蚁。一亿亿是多少啊?真难以想象。还以地球为例说事吧。把这个数的大小蚂蚁排起来可以给地球勒上68圈黑腰带,一只接一只排起来,大约是237万公里。这些都是人对于这世上最小的昆虫之一的推测,而蚂蚁自己可能不承认,它们会认为自己的队伍要大得多,大到让人感叹想象力的匮乏。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地球上,蚂蚁却没有自己的路可走。很多年来,人类不停地搞道路硬化,比如水泥化、柏油化,截断了蚂蚁旧有的路。蚂蚁喜欢的旧路是不被人干涉的草、木、泥土。有为藏羚羊产仔留通道的,有为鱼儿产卵设专道的,有为虎豹修专用隧道敲锣的……有谁为蚂蚁过路动过脑筋吗?估计没有。

    过去土路,路面有尘土,有坑洼,一串一串的蚂蚁过路,据说汽车从上面碾过,蚂蚁只会扎个跟头,毫发无损,转身找到同伴结成队伍继续前进。后续部队跟上,似乎不知道前面发生过庞然大物碰撞过小不点儿战友的故事。蚂蚁爬过大路去干什么呢?答案很简单,为了吃食,为了逃生。大约和人没啥差别,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财、色、位揽到手,都是危险活儿,但似乎都还在奋勇向前。

    蚂蚁明明知道爬过硬化的道路要冒很大的风险,但是,它们不会轻言退缩。走在前面的一个军团毫无畏惧,不会因为汽车的磅礴之力而萎缩、溃散,一切都视作征途上的当然经历,受伤,牺牲,在所不惜。那条黑带子一直在蜿蜒游动,直达道路那边。过了半天车,不知道多少辆,有人想起来去蚂蚁冒死路过的地方看看,一只蚂蚁尸骸也没有。蚂蚁尸骸哪去了呢?或是被同伴抢走了,或是被风干刮跑了。谁也没有在路边发现蚂蚁尸骸成堆的现象。蚂蚁不会为蚁王或是蚁卒的死亡大操大办,举行这样那样的纪念仪式。

    我多次见过蚂蚁过水。我不知道蚂蚁渡水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逃难或是征战?这两件事对于王者或是族群都是大事儿。那次,是个特别好的晴天,渠水汤汤,浑浊地向下流去。我站在渠埂上看渠水漂浮的物件,比如一条老黄瓜,一只烂倭瓜,一只死兔,一条箭一样射出的蛇……忽然,是的,忽然,连小蚂蚁也搞这样的突然一击:一团碗大的蜂窝状的黑物从岸边草丛滚下水,旋转着向对岸摇摇晃晃地滚过去。还没等弄明白咋回事儿,又一团碗大的蜂窝状的黑物滚进水里,碰在一片漂浮的木板上,散了一角,是蚂蚁;那黑物很快聚集,毫不迟疑地向对岸漂去。我感到吃惊:这团蚂蚁少说上万只,可能几万、几十万只,它们紧紧抱在一起,是谁在划桨?是谁在掌舵?它们用了怎样的方式、怎样的力量,可以像一只动物那样,用力统一,方向准确地直取对岸?

    我目送两坨蚂蚁到达对岸,迅速在草丛里散开,隐没。它们干什么去了?没人知道。不知道它们是否还回来,能回来多少。

    据说,蚂蚁过火区,也是抱成团的。在烈火中,一层一层毁灭,葫芦大的蚁球逃出火海只剩下拳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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