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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我记得你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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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吃饭,母亲总时不时地瞟一眼我拿筷子的手,一见五根手指移到了筷子末端,她手中的筷子马上“啪”地拍一下我的手背,还连带着一声呵斥,你想以后跑好远?

     我总是不以为意,觉得母亲莫名其妙,连拿个筷子也由不得自己,真是个烦人的女人,你问我想跑好远,我想的是有多远就跑多远。

     心里想是这样想,手指还是移到了接近筷尖处,母亲才满意地嗯了一声,说,不要学你宝珍嬢,从那么远的地方跑到我们这里来,有个大小事也没人帮忙。

    在我们乡下,大人们都说,一个女孩子拿筷子,手指距离筷头越近将来嫁得就越远。怕女儿远嫁的母亲们就以此为标准来要求女娃们,我的母亲也一样。

    母亲嘴里的宝珍长得很白净,和我们山里女人黑红的肤色不太一样,穿得很整齐,也不像山里的女人一到了冬天,衣服总是长长短短的露出一截又一截。

    宝珍一张口就是外地口音,星期六我从学校回来照例端一小盆衣服路过她家去两百多米外的赵家院子洗衣服,遇见她,我招呼一声宝珍嬢吃了没有。她笑笑说,放学肥(回)家了啊,你妈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我不知道她老家在哪里,总是f、h不分,“读书”说成“夺书”。

    赵家院子以前是一大户人家,典型的川西民居,木结构四合院,院子前面有雕刻精美的楼门,楼门一打开,青色条石铺成的台阶有十多级。院子的厨房外是几分自留地,隔成几垄种上各类瓜果蔬菜。自留地旁边就是一眼石磨了,一条小溪从茂密的草丛中逶迤而来,到了石磨前,被主人家用剖开的竹片截流,原来顺着土沟流淌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溪水在这里变成了一股看得见的清泉,跌落在石磨前深坑里的小石头上,水花四溅。水坑一旁支着一个半人高的石板,很大,就像家里母亲擀面的面板,村里人就在这个石板上刷衣服。

    大多时候的星期六下午,我到赵家院子洗衣服会碰上宝珍。她和村里其他女人不一样,不会嘻嘻哈哈地向我打听父亲母亲吵架的事,更不会一脸瓜兮兮地笑着问我喜欢父亲还是喜欢母亲。她问我,学了哪些课文,数学老师开始讲几何了没有。

    问我话的宝珍眼神热切地看着我,等待着我。

    我说,在开始学几何了。话还没有说完,她立即接过我的话头,急切地说,几何几何,边边角角,又不好教又不好学。我马上把我热切的目光还回给她,惊讶地问,宝珍嬢,你也知道啊,这话是我们数学老师说过的。

    宝珍站起身来放下刷子,伸出手,食指和中指夹住额前挡住眼睛的头发,再轻轻一顺掖到了耳后,说,好多知识都已经还给老师了,再过几年恐怕什么都记不得了。我在看她,她却没有看我,她的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去了。

    宝珍低了头,蹲下身子继续刷衣服。我站在她一边,手中的衣服从水里捞出来还没有拧干,水滴滴滴答答顺着衣服流到地上。

    原来宝珍也进过学校,初中还毕业了,比起我才小学毕业的母亲,简直令我刮目相看,我感觉和她的关系更近了一些。

    宝珍的丈夫老黄是村里的干部,粗喉咙大嗓门,一年四季衣服都斜披在肩膀上,说话叉腰,嘴里的口痰像箭一样吐得很远。

    我不喜欢这个人,初夏,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开始插秧,老黄肩上扛了个犁耙,宝珍拿着一把锄头,一前一后地往他们家的水田走。我提着水瓶给母亲送去,老黄看见我就说,没去读书啊,莫读书了,你看你宝珍孃读那么多书有啥子用,还不一样嫁人生娃。说完就是一阵长长的哈哈,我没理他,看了看宝珍,她恼怒地举起锄头就敲在了老黄肩头的犁耙上,骂了一句,要不是看到四个娃份上,你以为我还要你啊。

    宝珍真的跑回老家过,但是又被我父亲的一封信劝了回来。

    这件事我知道得很清楚,那天晚上,老黄来找我父亲,身后跟着老大和老二两个儿子。

    宝珍的父亲生病了,写信来要她回去,说是如果晚了恐怕再也见不了。

    宝珍带着三儿子背上四儿子回了老家,原来说好短时间就回来,没想到一个月过去了都不见人影。

    老黄那天晚上的肩膀是下垂的,也没有双手叉腰,他求我父亲给宝珍写一封信,把家里的情况说惨一点,两个娃没吃过饱饭啊,头发乱蓬蓬地像野熊啊,天天哭着要妈啊。

    我听了觉得好笑,他的两个儿子,跑起来风一样快,头发是长但是肚子绝对没有饿着,和老黄家挨得近的人户,任何一家饭煮熟了都会喊他们吃,我也看见过母亲端着一筲箕蒸好了的馒头给他们送去,至于哭着喊妈,我一次也没听见过。

    父亲那封信究竟是怎样写的,我不知道,我只记得老黄来我家那晚,父亲让母亲把吃饭的桌子抹了一遍又一遍,拿出一本备课本,拧开一盒墨汁,选了一只小毛笔开始写信。母亲在一边叮嘱父亲,好好写,一定要劝宝珍回来,一个家没有女人不行,大人可以不管娃娃不能不管。现在我想起来,觉得那封信父亲写得很有仪式感,我那时如果再大一些,可能会和父亲有一些交流,说不定父亲还会把写好的信递给我看看,问问我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改改。

    父亲那封信写了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宝珍还是回来了,她回去时是夏天,回来后已经是初秋,一起带回来的还有大包小包的衣服,她的儿子们穿着新衣到处炫耀,他们的嘴里很得意地向小伙伴们宣布,他们在城里有很多亲戚,都是有钱人。我写这些字的时候,想起这些就会笑出声来,那时候,“城里有亲戚”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件事,那意味着和小村庄完全不一样的天地啊,无数的未知。又在想,究竟宝珍出山是回家还是进山是回家呢。

    我听见她和我母亲说,你们家先生也骗人,信里写两个娃娃造孽得很,我想来想去,还是放不下,结果你看,他们跳得八丈高,哪里就造孽了。我母亲很得意,她又有教育我的第一手资料了,她说,你看看,读书多重要,你爸爸的一封信就让宝珍孃回来了。

    我对宝珍的故事很好奇,问母亲,母亲总是含糊其辞,说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瞎打听。我只要拿筷子时不注意手放到了筷头,她还是拿宝珍打比喻,啪地一下让我长记性。

    但是,母亲不知道的是,宝珍很喜欢和我说话,我们在赵家院子一起洗衣服也不是一次两次,我所知道关于宝珍的故事恐怕比她知道的还要多。

    那一次回娘家,宝珍真的打算不回到这个小山村了,她父亲生病也是假消息,只是想这个当年负气出走的女儿回去,那几个月,她的父母兄嫂带着她四处玩,帮着她带两个儿子,还安排好了读书的学校,劝她安心,娘家的条件再怎么也比那个偏远的小山村好。

    宝珍没有对我说她的家乡究竟在哪里,只是说,那是川中的一个县城,家境也还算好,每一个子女不用任何考虑都理所当然地要读书,她也不例外,安安心心地读书。宝珍的恋爱对象是她的同学,高中还没有毕业就上了军校,临时走两人说话,那男同学叹息着说,宝珍什么都好,就是矮了一点,要是再高几厘米就完美了。就是这么一句话,宝珍收拾好几件衣服就跟随进山的人走了。

    宝珍和我母亲同龄,正赶上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她就这么跟着这股洪流到了这个川西小山村。她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再告诉我,她的自尊心害了她,其实那句话也不是那么伤人,她确实个子矮小。我现在还记得宝珍说话时的无精打采,说完这些话以后的沉默,让我深深地同情。

    宝珍的老父亲来看她来了。

    一个瘦弱的老人,言语不多。宝珍对此倒是很淡然,她说,有什么好看的,就是这个样子,他以为能帮我什么忙啊。

    能帮什么忙呢,四个儿子,都不喜读书,静不下来,前前后后地跟着老黄学赶牛犁田,插秧打谷。

    山里每年到了插秧的季节,晚上田野里都会想起布谷鸟的叫声。月亮其实也没有那么白,月光下的影像模模糊糊的,水田里最好能屯满满一田的水,插秧也就靠那么几天,等不得。山里的夜晚显得比白天还要热闹,一大片的田被一条条田埂切分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青蛙还是蝌蚪,黑黑的软腻腻的在水塘里游来游去。男女老少都出来了,水只有那么一股,不大不小,田有很多,平时交好的邻居此时也是六亲不认,锄头抗在肩上,沿着水沟上下走动,要是流往自家田的水被上面某人半道堵了石头流向了他处,一场破口大骂就开始了。怎么恶毒怎么骂,这件事关乎收成,收成又关乎一家人的生活,不重视不行。甚至有在窄窄的田埂上狭路相逢就打起来的,边打边骂,锄头碰在一起的哐当声,锄头落在水里的扑通声,还有“布谷布谷”的伴奏声,在泛着冷气的夜里分外清晰。

    宝珍家里的田多,上下坝都有,需要更多的人手守住流往田里的那一股水,他父亲肩膀上也抗着一把锄头,加入了月光下的游走,一圈圈地走上走下不管有用没用。

    秧苗插上了,一村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那些溪水又可以自由自在地流淌了,布谷鸟也藏匿起了行踪。宝珍父亲闲得没事,和篾匠老唐学编竹器,最简单的筲箕最复杂的背篼。他学得有模有样,坐在小凳子上,先把竹子剖成长条,再细心地一片片分离,一双手渐渐地练习得在竹片中熟练地穿插翻飞。

    宝珍爸爸在村里呆了一年,这一年,他的身份有了变化,从客人到主人,从宝珍的儿子们客气地喊,外爷你坐,到他大声地吼,野到哪里去了还不回来吃饭。

    宝珍还是会偶尔和我说一会话,那时,我又大了一些,她告诉我,千万要好好读书啊,不要和父母赌气,走出去就好了。

    我也问过她,陈爷爷是不是来接你回去的,她说,哪里那么容易,一大家子人,哪个走哪个留。

    宝珍父亲是不是一直在等着,想要带女儿回家,用了足够的耐心?

    这个问题只能以一个问题的形式留在我心里了,宝珍父亲去世前我没有想过要问他。

    他死得太突然了,毫无征兆,没有咳嗽也没有叫喊,夜里一头栽倒床下再也没有爬起来。

    宝珍没有送她父亲回到那个小县城去,她请风水先生在村里看了一块地,离老黄家祖坟不远。

    可能宝珍父亲到村里时间不长,也可能他年纪大了去得突然,他的葬礼不悲伤很热闹,厨房里煮饭的人篷布下摆放桌凳的人四处找石头垒坟的人都笑嘻嘻地开起了各种玩笑,仿佛这不是一场丧事。

    应该有的礼数不会少,按照村里的风俗,起灵时宝珍一家人要给帮忙抬灵的人跪下行大礼。大家依然有说有笑,我站在一边,看到宝珍微微垂着头,鼻涕流得很长很长。

    一切都回到了从前,我读我的书,偶尔也留在家里帮着母亲做点家务,宝珍的日子也没变化,和村里所有的女人一样。

    倒是我母亲,和父亲聊天时会说,女孩儿还是要离父母家近一些好,你看宝珍,她爸爸来接她走,结果自己却留到了这里。

    没到市里读书前,我回家还是偶尔会遇到宝珍,她越来越沉默,我有时喊了她想和她说会话,她似乎连多余的话也没有了,只是嗯。

    我拿筷子的手也老实了,不再故意拿到筷尖或者筷端,五根手指就放在筷子的中间,母亲满意了。

    去了更远的地方读书,班里有个男同学,说话也是“f、h”不分,他的“夺你千遍也不厌倦”成了班上最可爱的笑话。

    那时,我当然会想起宝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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