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树下的守护(修改稿)
2021-12-28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午后四时,太阳依然金光灿烂,热情拥抱大地。校园内一棵棵枇杷树在太阳照耀下,绿油油的叶子油绿发亮,金灿灿的果实闪烁出光芒。每一棵枇杷树下都有一群孩子。孩子们有的搬梯子,有的站凳子,有的干脆爬到树上,兴高采烈地采摘果子。他们一边摘一边吃,一边嘻嘻哈哈逗乐。欢快的笑声吸引着阳光在密密匝匝的枇杷叶间扒拉出一道道缝隙,把斑驳的光圈洒在他们脸上。
“老师,接着,这是我从上面给你摘的大果子,熟透了,好吃!”学生郭峰坐在树杈上,递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十多个枇杷果。我忙拿出一个,剥开皮放到嘴里,酸酸甜甜的味道直入心扉。我夸张地闭上眼睛,大声说,这是人间最美的味道。孩子们哈哈大笑,一个女生,举起手机,把我这夸张的一幕装进了她的相机,并竖起大拇指说:“老师,你真美!”
学生说我美,是夸张,主要是我今天穿了一件青花瓷的旗袍。今天,学校不但举办枇杷节,晚上还要举办毕业典礼。我作为陪伴孩子三年的教师代表,要在典礼上发言。早在一星期前,孩子们偷偷向我提了个要求:毕业典礼那天,一定要穿上最美的旗袍,预祝他们高考旗开得胜,金榜题名。我答应了孩子们。穿旗袍本应该斯斯文文,有着淑女的温婉,我却在枇杷树下吃枇杷,嘴角上粘着黄黄的汁液,有失风雅,哪来的美丽?
二
三年前,我和孩子们一样,刚刚走进这个校园。满校园的枇杷树让我稍感惊奇:满院子栽种同一种绿化树,岂不憨呆?那时,我并不认识枇杷树,直到亲眼看到枇杷冬天开花、春天结果、初夏成熟,亲口品尝到枇杷酸酸甜甜的味道,我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琵琶树,我才明白,它和“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具有相同的内涵。
这所学校是家民办学校,招收的学生多是留守,并且基本是公立学校避而远之的学生。这群刚入高中的孩子,比较崇尚自由。上课时,有的学生跟着老师的节奏走:老师大声讲课,他在下面小声唠家常。老师停下来,他戛然而止,并用贼溜溜的小眼睛偷窥老师;有的学生像是逛自由市场,这边看看,那边瞅瞅,时不时,还会忘情地“呵呵”两声;班里的大多数女生,课桌下面都有一套完备的化妆品。无论课上还是课下,“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是必须课。每当上课,看到这群各自为政的孩子,我就心生妄想:一脚踹下去,这些崽子孩钻在桌子下面,小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陆海洋,陆地上有海洋,还是海洋里有陆地?名字虽恢宏大气,但却自相矛盾。这个孩子和他的名字一样,像是个矛盾体。他人瘦瘦小小,身上除了骨头还是骨头,只不过用一层皮包裹着。他虽瘦小,却不弱。硬实的骨头像是削刻的山石,长长的头发倔强地向上生长,像是怒发冲冠荆轲。他那双桀骜犀利的眼神,像一根芒刺,让人浑身上下不舒服。
第一次月考,语文一百五十分,他考了五十分。让他在打罚之间选择。罚,《鸿门宴》一字不错全文背诵,打,五棍。我晃着手里的小柳棍,威胁说。
这个小棍,是班里一名调皮的学生特意为我准备的。他从校园的柳树上折下来,用小刀把树枝上的疙疙瘩瘩全部刮掉,打磨光滑,用起来十分顺手。
我高高举起小柳棍,心想,一棍下去,他的屁股定会开花。这时我突然想起,老师是不能体罚学生的,万一被多事者拍个视频发到网上,我的职业生涯也就此休矣!小棍在惯性的作用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垂了下来。我冲他大吼一声:“鳖崽子孩!贴墙站立,面壁思过。”不用照镜子,我知道,气急败坏四个字正肆意地扭曲着我的五官,在我的脸上勾勒一个怪异的表情包。
事后,陆海洋颇为得意地告诉别人,老师罚的太轻,不想占老师的便宜,就选择了认打。没想到,灭绝师太竟然心慈手软,让人错失挨打的良机。我哭笑不得,调动所有的脑细胞,苦思冥想妙招来驯服这头桀骜的懒驴。
这帮孩子自觉学习能力太差,每天学习,必须布置学习任务,并且要逐个检查。早读的时候,我把背诵任务一、二、三条写到黑板上,学生的名单也全部写到黑板上。完成一个背诵任务,名字后面划“一”,完成两个划“二”,一个没完成,后面写上“罚”(抄写背诵内容十遍。)我检查课代表,课代表检查小组长,小组长检查组员。然后有个巡查员,主要不定时抽查,以防滥竽充数或假公济私。早读结束后,拍照发到家长群里。
开始,这个巡查员由我来当,后来,我发现陆海洋背书较快,背完之后就坐在那里无所事事。于是,我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对陆海洋背书的积极性给予表扬,然后宣布让他来做巡视员,并告诫他,不要辜负了老师的信任你。陆海洋听到我对他的任命,惊讶的瞪大眼睛,眼睛里放射出兴奋的光。
学校第一个枇杷节,陆海洋站在树下,看了看树上那几个迎着太阳绽放金黄的枇杷,猴子似的一窜,爬到了树上。他选择一个较大的树杈站稳,慢慢地探着身体,一手拉着枝条,另一只手摘果子。然后,大声对我说:“老师,这是给你的。”我很意外,忙接过,拿起一个,剥了皮,放在口中。第一次吃枇杷的我,才知道它的味道是酸酸甜甜的。我私下问海洋,老师骂你“鳖崽子孩,你不生气?”“不生气,我妈在家时就这样骂我。”“哦?你就把我当成你妈妈吧。”我拍拍海洋的肩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张弛,黑铁塔似的,高大威猛。但是,身强力壮的他,在与瞌睡虫的战斗中常常失败。每次上课,他使劲睁大眼睛,瞌睡虫却悄悄潜伏而来,拉上他的眼睑。然而,他又使劲摇摇头睁大眼睛,一会功夫,眼珠便停止转动,开始梦游世界。一次上课,张弛趴在桌上打起轻微的鼾声。我好气又好笑,随手抄起一本书,飞镖似的投掷过去,精准狠。张弛猛然从梦中惊醒,抬起头来,嘴角挂着口水,一脸茫然。在我投掷瞬间,我左肩的肩周炎发出疼痛信号,使得我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张弛忙跑过来,扶我坐下,给我推拿揉,效果不错。那个冬天,他是我的御用按摩师。
一次和朋友相约,到新建的主题公园散步。一个金鸡独立的铜人在太阳下烁烁生辉。我们好奇地走过去,没想到那个铜人转动着慌乱地眼神,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用惊异的视神经,在他铜色的五官里穿梭,费劲寻觅熟悉的信息。哦,原来是张弛。几天不见踪影,跑这里大秀行为艺术。我满脸疑惑:请假几天,就为这?
回到学校,我把张弛叫到到办公室。我没骂他,只是盯着他。我自认为我的目光非常具有穿透力,要穿透他的躯壳,洞览他的内心世界。他站在我对面,小媳妇似的低眉顺眼,两只大手不停地来回搓。
“当铜人,一天~~二百,我想给我妈买~~买~~营养品,我妈才做完手术……”张弛低着头,小声嗫嚅,断断续续。从那断断续续的话里,我得知,他妈妈身体不好,弟弟还在上小学,自己需要给自己挣学费和生活费……我好奇地问起他父亲。低眉顺眼的他,眼里一下子充满怨怒。事后,和张弛要好的同学悄悄告诉我,张弛的父亲跑了,妈妈没工作,身体也不好,张弛是家里的顶梁柱。他白天上学,晚上要到工地干活,张弛曾说他恐高,晚上光线暗,高空干活不害怕,……听着学生的话,我的心一阵阵抽搐,仿佛看到了高空作业的张弛。
自从知道张弛晚上到工地干活后,我每次路过建筑工地,看到高高的脚手架,就心生恐惧。张弛每次外出时,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千叮咛万嘱咐:注意安全。因此,张弛也形成了一个习惯,只要在校,他每天能和我打无数个招呼。他出校门,总是偷偷走,尽量不让我知道。
张弛和我儿子一样高高大大,每次看到张弛,我就想起了我儿子。我常想:如果是我儿子这样,我该咋办?儿子在南方读研,常年不在家。我把他留在家的衣物,收拾出来。冬天送张弛一件羽绒服,夏季送他两件T恤,看他喜欢打篮球,儿子最心爱的篮球鞋也被我送了出去。
尽管张弛努力学习,他的成绩依然很差,任课老师们都爱莫能助。作为语文老师,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上课的时候,特许他坐在后门口的座位犯困,并提醒他鼾声不可太夸张。曾一度,张弛想退学。他说,本想高中毕业去当兵,可是父亲有前科,这条路堵死了。我劝诫他,不可一时冲动做出错误的选择。他可以选择单招,学个实用技术。高考前夕,在老师的鼓励和参谋下,张弛参加了单招考试,录取了本市的一所大专院校,也算是给高中生涯画上了句号。
张弛离开学校时,一边给我按摩,一边说:“老师,我哥(指我儿子)不在家,家里如果有啥事,你给我打电话,我一定第一时间赶到。”我笑笑点点头:“我很高兴,我又多一个暖心的儿子。”
......
三
离高考还有两天,学校已经停课,部分学生要离开学校。这两天,老师也可以顺便喘口气,偷个懒,找点属于自己的时间。我本想着回家,干点被搁置很久的家务。但是,有一根神经牵扯我的思维,我不由自主来到办公室。
我刚走进办公室,就有几位学生探头探脑。我招呼他们进来。他们每一个人手中拿一件白色T恤——校服,要求我在上面给他们签字。王迪的“鹏程万里”,张悦的“蟾宫折桂”,帅康的“金榜题名”,广勇的“冲刺985”,我笔下的狂草,可以和“草圣”张旭媲美。
陈浩把T恤放在我桌上,摊平。我看了看陈浩,问道:“还记得我们的PK吗?”
这个陈浩,总爱说我吹牛。他对我儿子考个研究生不屑于顾:“你儿子不就是考个研究生吗,吹什么吹,我要考,一定比他优秀。”我听了好笑,不屑地撇撇嘴说:“就你?”“怎么?瞧不起人?”“敢不敢pk?”“不敢是狗熊。”“那好,撒马过来,高考一见分晓。”于是,我给他定了一个目标,高考挂一本,初步算赢。
陈浩瘦高瘦高,一脸的青春美丽痘。他最典型的外部特征,就是一双小眯眯眼,好像永远看不明白这个世界的模样。记得刚入高一的时候,他上课特别安静,不是趴在桌上睡觉,就是头钻到桌下看小说。在一次早读时,别人都摇头晃脑背诵《鸿门宴》,他却眯着小眼睛发愣。我走过去想要骂他,他却一字不差全文背诵。我发现他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只是心智不成熟,做事缺乏定力和恒心。
第一次月考,语文15分。他主动找我,在罚与打之间选择认打。我吸取了海洋的教训,不打也不罚,我要奖:如果下次能考八十,我有奖品。第二次月考,他考了九十五,我奖他个塑皮笔记本。第三次月考,语文118,他稳居班级第一。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奖他一只大红柚。他私下找我说:老师,别奖了,没有提升的空间了。我说,不行,一定要奖,只要你数学达到九十分,我拿一百块钱作为你们的班费,支配权归你。他气哼哼地说:你是太平洋的警察管的宽,语文老师管起数学老师的事。
陈浩对我虽然不满意,但是对一百块钱的支配权很感兴趣。我发现,不但数学老师身边多了他的身影,就连我的语文课上,也常常看到他偷偷做数学题。曾有一次,政治老师气哼哼地问我:“你给陈浩灌的什么迷魂汤?政治课上做数学。”我哈哈大笑,告诉他,这是一百块钱的功效。我奖完数学奖英语,奖完英语奖历史......每次奖励都是大张旗鼓,当着全班学生夸大其词的表扬。陈浩在我的奖励下不堪重负,但是,为了面子,又不得不蜗牛似的负重前行,实现我给他订的一个个目标。他的成绩慢慢的从班级倒数,进入班级前二十,前十,前五,在进入高三阶段的第一次月考,他竟然考个年级第一。这时,我单方面取消了奖励制度,又用激将法和他展开“PK”。
马上要高考了,我和陈浩的PK要初见分晓。当我问他是否还记得此事时,他点点头:“一生都记得老师对他另类教育。”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他高兴地抱着我,又拿出手机,和我来个合影。他看着照片上他的小眼睛和我的小眼睛,乐得笑弯了腰,调皮地嚷嚷道:亲子照,亲子照。
......
进入高三的孩子,大部分没有了高一的顽劣,高二的自主,仿佛一下子要用一种残酷的魔幻方式,让时间凝固。由于学校的特殊性,学校以艺术考生为主。孩子们早晚艺术训练,白天文化课学习。这群孩子们,早上和太阳赛跑,从宿舍到专业课训练室,学习专业课;晚上和日月为伴,从专业课训练室到教室,加班加点恶补文化知识。常言说一心不能二用,但是这群孩子们分身有术,一半身心在文化课里遨游,一半身心在艺术课里陶冶。最辛苦的是体育生。他们在训练时,特别是冬季的训练,犹如进入了冰火两重天。训练时,身着短衣短裤,头上冉冉升起袅袅蒸汽,犹如涅槃重生的浴火凤凰。训练一结束,寒风吹来,出满汗水的脊背一阵阵发冷,仿佛一下子从火炉跳进了冰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卧冰求鱼”的典故。其实,孩子们怀揣的是“鲤鱼跳龙门”的梦想。
专业课考试过后,孩子们更是拼命拉长有效时间的长度,努力压缩吃饭、喝水、睡觉,甚至上厕所的时间。艺考成绩好的学生,努力拼文化课,为自己的大学再加砝码;艺考成绩不好的,更是加班加点,试图凭借文化课,成为一匹杀出重围的黑马。这严重地透支着孩子们的精力和体力。孩子们感冒、上火、口腔溃疡、拉肚子,此起彼伏。看到拼命的孩子,我又想到了我的儿子。儿子高三时那拼命三郎的样子,时时浮现在我眼前。我到药店买来了三九感冒灵,黄连上清片,阿莫西林,还有那个治疗口腔溃疡的喷剂,满满一抽屉,让学生根据需要自取。学生开玩笑说:“老师,你别教学了,改行卖药吧。”
孩子们加班加点,老师陪伴,同样加班加点。每一张试卷,错点难点,根据学生不同的情况,力争做到一对一点评;每一篇作文,大到立意、层次结构,小到错别字、标点符号,力争做到一对一批改。每当我疲惫地抬起眩晕的脑袋,看到窗外的枇杷,就希望成熟的季节快点到来。可是,学生的想法和我不一样,他们希望时间慢一点,慢一点,永远到达不了高考的那一天。
四
六月七号,本来没有送考任务的我,早早来到学校,站在枇杷树下。我一身大红的旗袍,和绿油油枇杷叶相得益彰。学生看到我的装束,大声地欢叫:“鸿运当头,旗开得胜”。我笑笑,告诉他们,老师明天穿件绿色的旗袍,祝你们“一路绿灯”。
学校门外,一字排列几十辆爱心送考车,静待莘莘学子启程。级部主任老李红着眼圈,一声“出发”,几十辆爱心送考车缓缓启动,鱼贯而行。几个年轻的班主任,跟着爱心送考车,迅速分散各到个考点,如影相随。一向不善煽情的我,此刻任凭泪腺促生的液体,悄悄浸湿眼角。
学生走了,我还在,我们还在,继续做枇杷树下的守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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