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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出租屋与烙锅店

2021-12-28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站在出租屋卧室的窗口,嘴里叼着一支烟。父亲说的那件事,如点燃的烟头,衔在嘴里,忽明忽暗。
夜已深了,但是,小城静不下来。窗对面隔着一条街的金花烙锅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闹热得很,小城的夜生活总是从凌晨才开始。夜晚的那些人,像是飘泊的孤魂,四处游荡,无家可归,瞅着这烙锅店的亮光,一下子从黑夜的旮旯里拱出来,聚拢到烙锅店里,烤吃那些从山里买来的洋芽,还有石蛙。大家叫破嗓子喊拳:“一定嫁给你,两个林妹妹,三元品品中,四季留和生,五指又亏手,六又六高升,七姊妹嫁给你,八抬棺棺叫,九在杯杯头,满十又满在……。”喊着喊着,可能是醉了,也可能是喊破了隔着孤寂的那层窗户纸,失了好奇觉得没趣,站起来晃晃荡荡出了店门,走进黑夜里,觅找另一处新奇。
租房的时候,房东诚实地告知我,这房子到了夜里有些吵闹,但是,我很有信心。第一次从农村搬进小城时,我就租住在安织路边,来来往往装着几十吨煤的车子,负重得喊出死声气,都没有把我吵醒过,难道这背街小巷还能有安织路鼓噪?房东的诚实,我感动得眼泪差点流出来,一次性付了五年房租,房东又给打了些折扣。现在,我真的有些后悔了,我经常从梦中醒来,有时是做了恶梦,有时硬是被烙锅店里的聒噪打断了一个美梦,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若是能重新接着那梦做下去,那该多好啊!”我越想越心烦,从床上起来,也不想开灯吓跑卧室里的黑暗,借着那烙锅店映照来的光亮,戴上眼镜摸到窗口点一支烟,看着烙锅店,燃烧掉自己的落寞。
“怎么总在黑夜里想起父亲呢?”父亲已经不在很多年了。父亲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民,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土地。
那是一个冬天,大雪来得比往年早。我每天都在仓库里清点粮食,把一些陈粮拉出去,换一些新粮装进来,这正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日子。那一天,雪疯了般落下来,大地都白了,父亲放心不下地里的油菜,他如往日一样来到地里。村里人都挂念土地,田野里依然有一些人。父亲在地里摔倒了,脑溢血,幸好让田野里劳作的村里人望见,背回家里已只剩一口气。虽然仓库离村里不远,但是,大雪封住了道路,我接到电话骑着那辆建设60摩托车赶回家里时,父亲还是断了气,只有那头发剃不下来。村里人说:“快跪下吧,你爹还等着你呢!”我满身洁白的雪花还未拍落,连眼泪都来不及流出来,急忙双膝跪在父亲面前,剃头匠扬起刀片,父亲满头的白发飘落一地,有些飘到我的身上,粘连正在融化的雪花,在我的身上拉出一丝丝线白。
父亲安葬在村口的自留地里,他最后还是归到自己深爱着的土地里去。可是,我仍然觉得父亲还活着,父亲一定就在我的身边躲藏着。我走在家与仓库的路上,父亲就跟在身后,我转过脸来,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影子,就躲在房子的转角处。我坐在仓库门口守着粮食的时候,父亲仿佛就在粮食堆里。“父亲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可能是趁我值班上厕所那档空闲里。”我总是露出一丝丝微笑,我非常享受这种捉迷藏。后来,我终于接受了父亲已经远走不再回来的现实,渐渐淡了。可是,那个让我又恨又爱的烙锅店,把我从夜里喊醒起来再也睡不着,漫漫长夜,各种各样的烦恼和甜蜜,如烙锅店里的孤魂,一拨走了,一拨又来。
村里歌儿唱着:“怕哪样,来那样。”父亲常说起瓦窖子的守谷员,我后来真成了一个粮库管理员。
我从小乖巧听话,一心奔着跳农门。上学读书,我书包里的课本,一学期下来,书壳子全让自己的手捏烂了。我是学校里的尖子,家里的墙壁小得贴不下学校发给我的奖状。中考的时候,我考了个全县第一名,我可以选择市里的重点高中,将来也许能考上重点大学。但是,我还是选择了毕业就包分配工作的中专,而且是省城的粮食学校粮食专业。父亲很高兴,他说:“这学校真好,你这辈子学粮食,一定不会饿着。”父亲才说完这句话,又噼啪噼啪噼啪连吐了三次口水,窘起满脸的皱纹,像是想起了伤心事不再言语。
我有些心不甘,但是,上学总是排在学校前三名的骄傲,并没有驱走刻骨铭心的自卑,反而让我更加敏感和脆弱。我是家中的长子,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父亲有了四个女儿,这让一家人总是受到欺辱。连父亲的亲兄弟都瞧不起,动辄讥讽嘲弄,甚至拳脚相加。“打死这老狗日的,老子看他能怎样。”父亲逆来顺受,不敢反抗,也反抗不了。我最后去上了粮校,毕业后分到粮食仓库当起了守谷子的管理员,白天夜晚轮换着值守,早中晚三班倒转。
我跳出了农门,但是,婚姻成了一件难事情,小城里的姑娘瞧不起,跳出了农门的姑娘也不欢喜,我又回到农村,找了一个村里的姑娘。我一个人的工资,养着一家人,日子虽然清苦,但也温馨。晃眼间,我已是不惑之人,有一天,仓库开会,提出一个关心职工的好举措,只要过了四十岁的人,只上白班,晚上不用值班,自己回家睡觉。我在会上作了发言:“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确实感觉压力很大。仓库出台了好办法,可以让仓库进入中年以后的人得到更多的休息。同时,又让年轻的同志有更多的时间锻炼,将来跟得上……”我不愧是当年的中考状元,说话还是有水平的,我的发言获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儿子三岁时,我在安织路边租了四十平米的小套房,一家人从农村搬进了小城。
母亲说,搬家是一件大事。她不听那是别人家的房子而仅是租住,硬是要按村里习俗举行一个仪式。我租来一个山地车,村里人帮忙把结婚时置办的柜子床铺,还有一家人的衣裤和锅碗瓢盆送进车子,宛如城里人接儿媳妇一样,定在深夜零时八分出门。山地车在凸凹不平的道路上呜呜啦啦地行驶,穿过黑夜从生养我的村庄来到小城。我的几个姐姐已把那些仪式所需备办妥了,母亲是不管那些搬离的物品的,她背着熟睡的孙子,坐在驾驶室里。走进小城出租房时,进门炸响的鞭炮声吵醒了她的孙儿,他哭了起来。母亲把孩子放下来,一边擦去孩子脸上稚嫩的眼泪,一边心疼地说:“儿啊,这是你城里的新家,怎么哭起来了呢?”
出租屋是在三楼,一室两厅,另外还有一个厕所和两平米的厨房。房子虽小,也是五脏俱全,可以满足日常生活需要。只是有一间小卧室没窗户,黑呼呼的,成了儿子的卧房。大卧室临着安织路,行人不多,但是拉煤的大东风车呜啦啦昼夜喊个不停,卷起满地尘埃飞起来,有的飘到出租屋里,一天不除,就铺起一层灰土。妻子勤俭爱干净,她精打细算,把出租房打理得抻抻展展。可是,小城不像村里,可以走家窜户,大家聊嗑着混时间。小城里各家各户的门窗关得严丝合缝,像是怕泄露了什么,亦或是防范强盗,即使是对门对户,大家都不愿多说一句话相识了。不过,一楼有一户修车的,男的姓陈,矮小的个子,但是修车技术很好。女的姓黄,高高的个子长得俊美,只是没上过几天学。他家有一个学徒,高高的个子,漆黑的机油仍然掩不住细嫩的脸蛋,大家都唤鄢花平,不知道是真名还是绰号,但是这名字好听好记。夫妻俩还有一个小儿子,与我的儿子一样大,两个小男孩竟然上了一家幼儿园一个班,两家人在接送孩子中熟识起来。两家人坐在一起盘算一下年龄,我和妻子唤那男的为陈哥,女的为黄姐。而陈哥直接唤我为眼镜,我并没有觉得不好,反而认为很亲切,经常在陈哥家喝酒。有一次,陈哥得了肾结石,疼起来缩成一团,上医院输液,只能缓解,治断不了。我略懂一些偏方,回村里挖来毕杆草的根,如小汤圆般小个小个的。陈哥用那根泡水当茶饮,不久,他的肾结石随尿液流了出来,彻底好了。陈哥一家特别感谢,两家更是处得宛若亲人一般。我那建设60摩托车一有问题,就丢给陈哥修理。但是,毕竟摩托车不比同小汽车,有时修了半天还是发不动。遇着有急事忙用时,鄢花平说:“哥,你骑上去,挂上一档,捏紧离合器,我在后边给你把摩托车推跑起来,这个时候你放开离合器,保准就把车子发叫了。”我也不客气,按鄢花平说的做,有时,第一次就发叫了;有时,还要接着第二次,甚至第三次才能发动,鄢花平帮人很执着,直到推叫起来才罢休。我的摩托车发叫走了,鄢花平就站在马路上像发动的摩托车一样,嘟嘟嘟大声喘气,好半天才缓匀下来。
孩子要上小学时,我搬到了“学区房里。”搬离时,鄢花平已经学会了开车,他开着皮卡车帮我拉东西。后来,陈哥搬离小城时,约请我吃过一顿饭。我说:“陈哥,今后来小城,一定要打我的电话。”
这一次,我租住的“学区房”管理较为规范,门口有一些保安人员,像我一样值守。遇着值中班,我建设60要到凌晨一点才进小区。这个时候,保安室的灯已关了。每一次,我都要请保安开一下门。一来二去,我认识了一位名叫支起岩的保安,五十多岁,两老口子到小城打工。老伴是一位环卫工人,他就在小区做个保安,两个人的收入,生活勉强维持,还供小女儿上大学。只是有些辛苦,白天夜晚都上班,一个星期休息一天。我喊他岩哥,他也很乐意。每次爬起来开门,都笑嘻嘻的与我打招呼。
有一天晚上,我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小区里传来吵架声,站到阳台一看,有一位赤着上身的男子,一边打人,一边骂着:“打死你这老狗日的,看你能怎么样。”我听到这骂声,就下楼来到小区里,有一些人围观,但没人上前劝解。一名赤裸上身的男人正在踢打保安支起岩,且已把支起岩打倒在地上,支起岩双手抱头,不回嘴不还手,任由那男子出气。我站上去拉住那打人的男子,一大股酒气扑鼻而来,那男子正要对我施暴。我大声吼去,声音显得有些胆怯,但也吓住了那男子。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才有人站出来指责,那男子骂骂咧咧走了。我拉起支起岩,鼻血都淌出来了。我问:“岩哥,那人为何打你呀!”“他说昨天半夜那人开车回来的时候,我起来开门迟了。”支起岩边擦鼻血边回答。我说:“我们报警吧!”支起岩说:“兄弟啊,别别别。报警把他抓去关几天,可我就在这里干不成了,这份工作苦是苦,但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支起岩感谢兄弟的好意,流点鼻血不怕,等哈我用那冰水擦一下,再冰一下后脑勺,也就没事了。”
我想起小时候鼻子流血也是用冰水冰后脑勺,鼻子酸酸的,眼泪花打转流不出来。


儿子去外省上大学时,我搬到了金花烙锅店对面。出租屋里只有一对中年夫妻,我和妻子一下子孤寂起来,两口子天天各自对着手机,那些好多年杳无音讯的老同学竟然找到了,还建了微信群。我陪着妻子去见过她的老同学们,全都是四十好几的男人女人,大家在一起吃饭喝酒,开着一些暧昧的玩笑。吃饱喝足后,又去卡拉ok厅唱歌。我坐在沙发角,听着妻子和她的老同学们唱歌,越唱越寂寞,越听越没趣。我不管妻子了,她去唱歌时,我就和几个男男女女的朋友去吃夜宵。金花烙锅店是白天关门,晚上营业,恰好对得上我的时间。开店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名叫金花,长长的秀发扎成一大束,皮肤白净,双眼皮,总爱甩动刘海,在朦胧的灯光下楚楚动人。
我挺喜欢到金花烙锅店去,每一次去,我都要多偷看老板娘几眼,假装找一些话匣子,多听金花讲几句话。我也许就是冲着金花来的。不过,金花烙锅店吸引客人的不仅是老板娘的姿色,更重要的是洋芋和石蛙两种食材。金花总在客人面前炫耀:“我家的食材,百分之百的山里货,全都是原生态的。”金花说起自家食材时,总是有意无意甩一下她的刘海。男人们不知是惦记原生态,还是忘不了金花的刘海,大家都爱到金花烙锅店来。
金花不仅嘴上会说,手上玩刀的功夫了得。首先是削洋芋,那刀子转起来,一会儿就削起一堆洋芋皮,宛如古龙小说里付红血的那把快刀,才出鞘就倒下一大群人。特别是剐石蛙,金花先用铁丝穿在石蛙嘴上吊起来,刀背使劲拍打石蛙的头部让那动物晕死过去没动静,锋刃从头部下刀,两三下比划竟剐起了一层皮,然后一手提皮,一手用刀轻剐,不一会儿就剐好了一大钵。那褪去皮的石蛙白生生鲜嫩,与那黄爽爽的洋芋放在烙锅上,炸得油珠嗞嗞响,洋芋和石蛙慢慢地失了水分缩起身子,渐次没了色泽油漉漉的。客人们迫不及待地夹一块捉一只放进嘴里用劲撕咬嚼碎,连声说好吃真好吃,吞下美味后,就接着喊拳喝酒。
我每次到金花烙锅店去,总喜欢找老板娘搭讪,渐渐的大家都认识了。有时,我喝醉了,就壮着胆子给金花说:“我家就住在对面二楼上。”我一手向金花指示自家屋子的位置,另一只手摇摇荡荡。金花笑着说:“又喝醉了,回家只能睡沙发了。”
我与妻子早已分床睡了,夜里,各自的生命都交给了黑夜,谁也管不了谁。醉酒的夜晚,我鼾声如雷,一觉睡到天明。没醉的夜晚,我时不时惊醒,眼睛闭疼了,临到天亮才迷着了。可是,天亮了要去仓库,勉强爬起来,全身酸痛,洗把脸仍是茂名猫眼的。我害怕星期一,可能是周末过于放纵,还未来得及补充能量,宛如地里霜打的白菜,萎靡不振,几天恢复过来后,新的周末又来了。
妻子早就怀疑我有了外遇,我们经常吵架,难得坐在一起,像孩子还小的时候一样,彼此理解这日子的温暖与艰辛。我也觉得妻子不对劲,一群四十好几的男女,失散几十年后怎么就聚到了一起,深夜了还没回家。“家在哪里?”我想起很伤心,小城的家不属于自己,属于黑夜的旅馆,收罗一个个溺落在小城里飘流的魂灵。难怪母亲也看出来了。父亲过世以后,我想把父亲的遗像带到出租房来,母亲不答应,说我是借住在人家房子里,不想让我父亲的遗像也跟着搬来搬去。母亲还说,等到她也跟着我父亲去了,那时,我想怎么处理,她已管不着了。


我有些厌倦了,躺在出租屋的单人床上,闭着双眼不愿看见卧室的黑夜,但是,脑海里堵不住烙锅店的颓废与诱惑,而父亲说起的那个守谷人,也跟着浮出来。凌晨四点,烙锅店已到了高潮,喊拳声、尖叫声、骂俏声,此起彼伏。我真想打个电话举报,这噪音已把他污染得灰头土脸,不像个人样。但是,我一想起金花甩动的刘海,像那落水的小石头,咚的一声淹没在心里。我似睡非醒,迷迷糊糊,已弄不清孰梦非梦。
那天晚上,我感冒了,睡得早一些。我在陈哥的修车铺见到了鄢花平,机油掩得满脸黑啾啾的。鄢花平说:“哥,我要回家了,请你送我一趟。”我骑起建设60,带着鄢花平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来到一个大山里,那儿云雾弥漫,清寂得听不见马达声响,我的建设60飘了起来。我听见鄢花平说:“哥,我到了,你快回去吧。”这个时候,我的建设60熄火了,怎么也发不动。鄢花平从云雾中走来,推起我的建设60跑起来。“依稀梦似曾见”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我被电话铃声吵醒了,把手机拿到眼前,陈哥两个字吓了我一跳。我按下接听键,电话里传来陈哥的声音:“眼镜,你在哪儿。”我说:“我在家睡觉。”陈哥说:“我在金花烙锅店,你快来,我们哥俩聚一聚,好多年没见了。”
我爬起床穿好衣服下楼去,一路上心事重重。走进烙锅店,又忍不住先是看金花几眼,然后与她打个招呼。陈哥依然还能听出我的声音,走出包房把我领了进去。黄姐急忙给我倒水,她比那些年更漂亮有质感,只是陈哥还是那样矮小得没变化。我说:“她家最好吃的是洋芋和石蛙。”话还未说完,黄姐说:“点了,点了,老板娘给我们推荐过。”
“陈哥,黄姐,来小城办事。”我问道。
“哎,眼镜,你还记得鄢花平不。”陈哥说。
“怎么记不得,刚才你打电话时我还梦见他给我推车呢?”
“鄢花平死了,我们来看他呢?”黄姐说。
我没有回应,大家不约而同地喝了一口茶水,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还是陈哥忍不住,他说:“这鄢花平,要是不买车拖铁矿石,也许不会出事。我搬到宁县后,鄢花平也跟着去。有一天,他对我说,他要回家了。家乡有一个铁矿,好多人帮矿上拉铁矿石发了财。鄢花平回到家里,凑齐钱买了一辆东风车。他拉矿确实也发了财,不仅结了婚,还砌起两层小别墅,那日子也过得不错。前两天,他拉起一车铁矿石,竟然连车带人一起翻下了山沟里。”
“哪个晓得会出这样的事。可怜那娃儿些了,小的那个才2岁,看到一个个小啾啾的娃儿穿戴起孝衣孝帕,这眼泪就忍不住。”黄姐说出了眼泪,鼻涕也淌出来了,她不停地拿纸巾擦试。
“陈哥黄姐,咱们不说鄢花平了,我们喝几杯酒吧!”我断然打叉了话题。
陈哥望一望黄姐,她笑起来说:“看啥呀,你们喝,等会回去我开车。”
“谢谢老婆大人,还是你最了解我。”陈哥奉承着说。
“我儿子也考上了大学,修车店的生意越做越大。只是自己经常爬到车底修车,落得个腰椎颈椎病,有时连腰都伸不起,缩成一小坨,也不晓得挨得了多久。全靠你黄姐照顾。”
我笑了起来,说:“陈哥,你从哪儿学得这奉承话。这把年纪了,两口子如此客气。”陈哥哈哈笑起来。
不过,黄姐说她爱听,她坐在金花烙锅店的包房里,一会给陈哥夹菜,一会给陈哥添水。黄姐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始终含情脉脉地围着陈哥转。
我和陈哥多次说起那些相处在一起的日子,陈哥忘不了我的毕杆草根根,我忘不了鄢花平给自己推车气喘吁吁的样子。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都喝醉了,我们左一遍右一遍地重复一些酒话后,走出烙锅店门,各自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


我与妻子的争吵愈发不可收拾,但是,在一家亲的微信群里,我们夫妻俩依然表现得亲亲我我,儿子没有察觉出丝毫异样。我早出晚归,妻子晚出深夜回,虽然都晓得会聚到一个房间里,听到有人回来时,醒着的也装着闭起眼睛在做梦,谁也不搭理谁,几天几夜没见面也不会想念,偶尔碰着也会亲呢一下,像那烤熟的石蛙,油漉漉的,吃腻了。
我似乎看淡了,妻子却是不依不饶,闹着要离婚,可是雷声大下不了雨,只是自个儿眼泪汪汪的坐起。妻子说:“你在外边有说有笑,见到那漂亮的女人眼睛直勾勾的。回到家里像落魂似的没了声气,哑巴哑是的。”每次,我总是沉默不语,像是麻木了不生气,独自走到这卧室里来,站在窗边呆呆地看对面的金花烙锅店,看一看走出走进的老板娘。
白天,我守仓库,有个活儿干着,所有的悲欢都暂时收躲起来没了影子。黑夜里,各种喜怒让那烙锅店吼出来,折磨得我恍恍惚惚。有一天深夜,我又来到梦里。这一次,我梦见自己与烙锅店老板娘约会,我在小城大酒店包了一个房间,两人共进了一个烛光晚餐,喝了很多红酒,我忍不住亲吻金花几口。出了小城大酒店,我带着金花去唱歌。我最喜欢孙楠的歌,《你快回来》和《拯救》是我必唱的歌目,“你快回来,我的心空如大海。”“一个人在梦游,像奔跑的犀牛”,“谁能把谁拯救。”……我吼破嗓子,却喊不出声来,又好像看见许多熟悉的陌生的人,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捏紧拳头,在我和金花的面前晃来晃去。金花牵起我的手,跑回到烙锅店里,金花生剐了两只石蛙,白生生的,像脱光衣服的一对男女,金花亲自下厨,她用那铁勺把两只没皮的石蛙翻来翻去就是烙不熟。后来,我拥抱着金花来到出租屋的卧室,猴急地向金花扑去。一声女人惨叫传来,我又被惊醒了,满头大汗。
“打死你这狐狸精。”接着就是锅碗瓢盆砸天贯地的“乒乒乓乓”声。我爬起来打开电灯走到窗前望去,两个女人已摔倒至店门口。
“今天要是老娘回家早一点,就抓到你这狐狸精和那烂私儿在床上了。”说话这女人又高又胖,揪着另一个女人的头发甩来甩去,那个被揪着头发的女人喊出死声气来。
“和我男人在床上快活,是不是也这样喊。”正当那高胖女人得意时,不知从哪儿钻出一个男人,几大脚踢在高胖女人身上,高胖女人没站稳摔倒在地,放开了另一个女人。那女人站起来顾不得疼,倏然间跑进黑夜里不见踪影,那男的也跟着跑了去。
高胖女人爬起来,刀砍剁二头的骂打她的男人,骂着骂着又瘫坐在地上:“天啊天,这杂种私儿护着他家小妈。天啊天,这日子咱样过呀。”这时,警察来了。听了那高胖女人诉说,有一位警察打了电话。不久,那对男女从黑夜里拱出来了。警察把三人带上警车,一闪一闪的又消失在黑夜里。


我站不安,坐不落,似乎得了神经质。面对疾病,我还不想死。医生嘱咐,我要早睡早起,不然可能会得郁抑症。医生的话让我更郁闷,我是想睡的,可是,有时就是睡不着;有时睡着了爱做梦,而那梦中的事情又总会在金花烙锅店里得到印证。我已弄不清哪件事是梦中的,或是现实中的,那梦中的虚幻与生活的真实交替在脑海中呈现,把我折磨得不敢睡觉。但是,我一想到郁抑症可能会跳楼,就颤抖起来。这个时候,我才明白生命不能如此挥耗。我真的想搬走,但又舍不得已提前支付了的房租。夜晚一到,我只能把自己灌醉,让记忆断片,人世不知,这样可以一觉睡到天明。有时,我像一头奔跑的犀牛,把自己走累了,回家来可以多睡几小时,让黑夜缩小一些时间。
有一天晚上,我在公园里走路,忽然听到有个人喊自己,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支起岩。我说:“岩哥,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在这里搞清洁,你看我这衣服。”
“你没当保安了。”
“公司倒闭了,全部失业回家了。我实在没法子,你嫂子给环卫公司的求情,恰好公园这边有个空缺,我就补上了。”
“你年纪这么大了,受得了这活路?”
“这算什么重活啊,到是有些脏,不过每月的工资够生活。这些年生活在小城,有时回到村里已住不惯了,感觉还是小城好。”
“你那小女儿毕业了吧。”
“哎,在外省呢,隔着远远的,再说,那大城市费用更大,她自己能管好自己,那就不错了。”
我与支起岩聊了很久才告别。那一夜,我竟然睡安稳了。
第二天早上,我决定向仓库汇报,我想把当初在会上的发言收回来,恳请仓库同意我与年轻人一起值守。走在上班的路上,我又想起了瓦窖子的守谷员。
那些年闹饥荒,经常饿死人,守谷员也饿得软虚虚的。有一天夜里,不知何缘故,他监守自盗,当背着一大袋谷子走出瓦窖子时,他还是被发现了。但是,他依然背着谷子往黑夜深处跑去。当父亲和其他人追到那位守谷员时,他瘫倒在地上。大家掀开了压在守谷员身上的谷子。可是,他再也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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