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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夜色,明又灭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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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明又灭





军子掀开豪爵踏板车的尾箱,拎出一件崭新的折叠整齐的红艳艳的羽绒服,顺势抖落在郊外的泥巴地上,又转身从尾箱里拿出一小瓶汽油呼啦啦地圈浇在羽绒服上…泛着绿光的火焰仿佛不是他用火柴棒点燃的,而是从他血红的久久凝视在火焰里的眼眶里喷射出来的…那是春初或是冬尾,郊外的风呜呜地吹着,周围的野地上有野花荡漾。鲜红色的羽绒服在火焰里层层收紧,碳黑成灰。滚动的黑烟里在风中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绕着军子呆立的身体向空中消散。呜呜的风似乎要在这一刻把军子和她的过去全部吹来,扑向火焰里。抽泣的军子随意捡起一根木棍,蹲下身子搅动燃烧的残衣,不放过一丝边角,直至残火燃尽。军子起身狠甩了一把眼泪,使劲地揉搓着血红的双眼,转身看着我说:“她在我的心里已经死了”。我缓过神,挪步靠在摩托车上,递给他一根烟说:“何必呢,军子,哎…”


我和军子是战友,在西藏更多了一份老乡之情。军子在拉萨某部服役,我在林芝。98年的一次部队任务,我被派到他所在部队。当我用乡言问候军子时,他早已泪水涟涟。当兵已有两年,他第一次遇见了来自家乡的战友。有点不知所措的军子,拖着我来到小饭馆。他一直盯着我不停地笑,直至酒熏红了他的脸庞。在淋浴间,大我两岁的军子竟然把我洗澡的内裤都买好了…归队的那天,透过回程军车的窗户,布达拉宫渐渐地在绵秃的群山之间消失,我似乎感受到军子正在军营的一角,不舍地把乡音重新按进了心底。




军子长的颇像明星吴京,右眼下方有一条浅淡的疤痕,笑起来便多了一条皱。退伍回来后,蓄着能被风舞动的长发。他被安置在国有工厂,他说他师傅日子过得滋润呢,回家就有师娘烧好的一桌菜候着,哪天不搞几杯小酒。我嘿嘿地笑着说:“你快点也找个天天在家为你温酒烧锅的”。一年后,军子也成了师傅。还没等到徒弟羡慕他的日子就下了岗。之后,被分流到一家私营工厂,继续在机床上当师傅。军子却很坦然,在哪不是挣工资?军子说他不像我还抱有什么虚无的理想,生活折磨不了他这种人。

军子的恋爱经历是一张白纸,没想到却快速地戳上了一枚婚姻的红章。惊诧之余,想着曾经替我买来内裤的军子,那细微的温度一直在我身上流淌。我思忖着:“那个嫁给他的女孩会被军子的温度包裹的该有多幸福啊!”。在他新婚之后的某一个晚上,我约他俩出来吃宵夜。军子在他新婚妻子面前,竟然变得如此的斯文腼腆了。那个光着膀子大口豪饮,吐沫四溅乱侃的军子似乎躲了起来。只望着身边的她讨好地笑。女孩显得拘谨,羞涩地躲闪着我频频发出的交流的眼神。我暗示还是我女友的妻子,主动点,再主动点…然而,被动牵强的宵夜还是早早地收了场。我期望的那种融合,被这个沉默的女孩沉默了。此时,小城的夜色正在毫无节制中沸腾,我似乎觉得军子的身影正慢慢地从这样的氛围中消失…我以为这个从农村刚入城的朴实女孩,与小城的喧嚣还隔着一段距离,这也是她与我们的距离。无关紧要,只要军子能如愿过上他以前师傅一般的日子便好。


我隐约地知道军子内心里扎着一根深刺。我希望军子的婚后生活能把这根刺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军子自幼父亲便弃他而去,用他的话讲就当他老子死了。一说起“老子”的军子,会突然把脸收紧,投向虚空的眼神寒如冰锥,“冷”的他猛吞了一杯烈酒。“死了”这两个字微弱的仿佛他是在喃喃自语。当年,还是小学生的军子就学会了“酗酒”。一次,军子和他的小伙伴再次逃课,他们在街道打来一壶白酒,军子竟然将那壶酒夺了过来,一饮而尽,之后,便仰面而倒,吓得其他小伙伴四处而逃···小小的军子就这样蜷缩地昏醉在路边,幸亏被相识的路人及时发现···然而,流泪的母亲再怎么宠溺他,也弥补不了他那块随着年龄一起长大的伤口。伤口痛的时候,是军子又想起了那个同在一座城却另有家庭的他“老子”。这时候,军子的伤口大成了小城苍白的天空,天空仅浮着一张从此与他形同陌路的脸。我想,这刻的军子,像一头被遗弃的小兽,任何的靠近都成了侵犯。是的,军子急迫地需要一个能够贴近和抚慰他的人。

婚后的军子真的一下从我的眼前消失了。让我觉得,他正携同他的新婚妻子不仅隔离了小城的夜色,也隔离了我。忍不住联系他,他在电话的那端先歉意地笑,接着说:“不了,晚上陪老婆呢”!我明白了,我从没真正地走进过军子的夜晚。




消失了将近一年的军子,终于给我打来了电话。音调低沉地说:“我们离婚”了。

小城的夜晚每天都是那样迷离,大大小小的酒店以及沿街摆出的烧烤摊子,流动着形形色色的人间悲欢。酒精刺激着脸谱的变换,与街头闪烁的霓虹灯一起明灭。夜色的更深处,安放着的是温馨的万家灯火,属于军子的那一盏灯今晚却熄灭了。我知道军子能约我出来,一定是在他心里的那头“兽”在饱受了剧烈的疼痛之后,需要再用酒精来麻醉。军子对我说:“你知道吗,她心里有人”!我稳住酒杯,侧耳倾听。他说他发现她暗藏着一本笔记本,每次都会背着他去写去读,之后便锁在她梳妆台的抽屉里。他有次忍不住问了,结果她脸色“刷地”红了,没有任何解释地走开了。

终于,有次趁她去她在另一条街的姐姐家,军子打开了抽屉,翻阅了笔记本…页面里夹着一个陌生的男孩写给她的几封信,她的字里行间也流露出了她对那个男孩深深的歉疚…那晚的酒,是军子婚后的第一杯苦酒。那晚的军子应该把那满腹的苦酒,倒进深夜的黑洞里,在黎明之前不留痕迹。但是,军子却选择了刨根问底地追问…军子没想到他眼前的这个一直以来温婉如水的新婚妻子,却用铜墙铁壁式地冷视,保持了一夜的沉默。苦酒似乎唤醒了军子心里的那头“困兽”。这头“困兽”变得忧心忡忡,满腹狐疑。

军子自此害怕她去姐姐家,回农村的娘家,仿佛那个日记本里的男孩会在一处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与她约会,军子害怕某一天他回到家,她已不辞而别。由害怕到尾随,从谩骂到侮辱,军子心头的“兽”,悄然滋生了尖爪和利牙,撕裂了藏在她心里的那头一直沉默的“小兽”。她开始悔不当初,她唾弃自己的虚荣----为了进城安家,她背叛了爱情…她觉得她现在所获的日子,都是由玻璃拼凑而成的,她看见镜面里的自己,被军子羞辱的衣不蔽体…她决绝地甩开了军子的手,卷起几套衣服,夺门而出…她的伤被她的姐姐和更多的娘家人同情,他们义无反顾的支持她离婚,仿佛终于看见她从竭力地挣扎中逃离了囚笼。


那是05年的某个夜晚,陪他酒至深夜。街头的霓虹也被夜深的暗淡了。零星的守在深夜冷酒里的人,都是需要麻醉伤口的人。醉酒的军子,晃荡的身体,像是从失败的婚姻里碎裂出来的一块块黑影,在夜色里重新摸索着归家的路…从认识到结束,军子和前妻只用了两年的时间。令我惊愕的是------军子用“焚衣”进行了一场极端的告别。我看到的却是在衣服的灰烬中,飘散出更深的痛与恨…他觉得他是被再次地抛弃,他心里的那头“困兽”受到了更深的内伤,到底谁能靠近它?

这次是我在乡土上送别军子。军子决定去上海打工。送别军子的前一个黄昏,我们来到小城郊外的一个小湖边,临风而立。湖面微微地泛起波纹,山的影子被波纹叠皱,夕阳在波纹里留下幽黄的余光。不一会儿,又被风反向滚过来,像缓缓摊开的画卷。军子的目光一直朝着远处的山峰眺望,齐眉的黑发在风中摆动。我说军子,我即兴唱首歌送给你吧。我闭着眼唱道:“兄弟呀,车轮滚滚你又去了他乡。忘掉过去吧,前方的路还很长,勇敢的面对吧,不要忘了家里还有一个独守的老母亲…”。嘶哑的歌声,回荡在山林之间,被触动了的军子,“猛地”用手搭在我的肩上,用力地往他的肩胛边拢了拢,说:“兄弟,我懂”。山林瞬间又恢复寂静。那晚,军子在湖边放生了一只巴西小龟,小龟颤颤巍巍地向湖边爬去,军子大声对它吼到:“去吧,你自由了”。

四、

上海是一座魔性的城市。它是一面镶嵌在华东大地上的巨大磁铁,吸引着周边城池的攀附,摆弄着芸芸众生的命运。军子穿着一双军用黑布鞋,打起背包提着简单的行囊,像一粒尘埃飘在了上海的繁华里。行囊里夹着一本薄薄的退伍证。他和表哥共住一间简陋的棚屋,干过保安、帮厨,或者是更低微只能收在他心里的活计。在尘埃的世界里,背井离乡的心酸早已是一味融合的调料。发着幽光的棚屋和浮在上海夜晚的迷光之间隐着一面无形的高墙,军子知道,那是他健魄的身体爬不上去的。他的夜晚却时常被困在已破碎了的婚姻里,他在他乡的深夜,用反刍和缝补来按住一不小心就会裂开的痛。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他和前妻的每一个温存的时刻--她的呼吸、她的肉身、她的菜肴、她的勤俭、她的守候、她静默在暗光之下的侧影…想到这里,军子突然看清了----那孤独的侧影是从那本笔记本里走出来的,先冷冷地盯着醉意朦胧的他,而后再鬼魅般地靠近、拥抱她,消失了。这时,他才意识到姻缘的酒不是自顾自醉,是要用心来喝的,要懂得另一杯酒的凉薄,方能守住。

军子明白,即使他走遍上海每一条巷道,即使每一街道的霓虹都曾在他的眼眶里闪烁过,他也只是被海浪推到岸边的沙子。他清醒的知道,上海在他的世界里仅仅是海市蜃楼般的视觉。他就像被他放生在小城湖里的那只小龟,能够看见和感受到的还是小城的空气和天空。想明白的军子回来了,仿佛他乡的陌生和艰辛是他精神上的一剂苦药,暂时安定了心头那只流泪的“困兽”。



回来后的军子像是一个自由的牧人。他胯下的摩托车宛如一匹黑马,陪他游荡在小城的郊外,幽僻的山林,摩托车的轰鸣时常会刺破星光和月色之下的寂静,在某座山头或者某片湖畔,他放声高歌,他想撞破夜色,再聆听回音,仿佛那折返的回音里是他放出去的另一个“他”,“他们”在谈话,争论,安抚…

或许是浩静的夜色听到的是一个曾经的“孩子”的呼喊,让它动了恻隐之心。不久之后的一次战友聚会,军子注意到战友女友的身旁坐着一个清秀的女孩,长长的睫毛之下的眼眸里闪动着露水般的光泽,有意无意之间晃动着军子的身影。那晚的酒军子喝得小心翼翼,把另一个贪酒自醉的他悄悄地收在了心里。军子第一次对我谈起了爱情,军子的冬天仿佛一下子被春天覆盖,像他在春天里偶得一朵让他魂不守舍的美丽花儿,被他种在心里用心呵护。独居的女孩供职于小城的移动公司,虽然也是乡镇出来的姑娘,举手投足之间有着潜移默化的职业性的知性和端庄。爱情,再一次的让军子从我眼前消失了。在女孩的出租房里,军子愉快地忙碌着,买菜,烧饭、洗衣,在军子的爱情里,我仿佛看到他是他那失败婚姻里的前妻的缩影。

我又忍不住给他挂电话:“军子忙呢”?他先呵呵地笑一阵:“嗯,等她回家呢”。我说军子,你应该先找个工作。军子说:“不急呢,她特别爱吃我烧的菜呢!”。小城夜色之下,属于军子的那盏灯又亮了。军子会骑着那辆“黑马”携着他的爱情,把小城的夜色骑成春天里的大草原,夜色之下暧昧的光影宛如斑斓的鲜花,伴在他们周围,忽明忽灭。年轻的女孩满足地享受着军子一往情深的给予,她曾经害怕看见小城朦胧的夜色之下情侣的侧影,那间空空的出租房里的电视屏幕也日以继夜地晃动着韩式的爱情。青春的本身就是一匹困不住的烈马。她的孤独像是一扇虚掩的门,被军子轻易地敲开。小城小的犹如玻璃般的透明,很快闲言碎语就传到了她在乡镇的父母耳朵里。面对父母的责问,她坚决地否认。名声,是一个未婚女孩脚底下踩着的浮在水面上的悬桥,它可以轻易地截断未婚女孩上岸的路。地域越小,危险越大。

五、

她思考后决定:军子必须要找份工作,且不得留宿!这样的理由让军子无力反驳,同时又像从她口中酝酿出来的悬空的一个泡泡球。白天,军子只好晃荡在街头,从东街走到西街,又从西街折返回东街。晃荡久了,军子发现这个他生活了将近快三十个年头的小城,正在一笔一笔地涂去他原有的记忆,让他突然觉得他与那些被抹掉的空白之间产生了够不着的距离。曾经的老街和老巷子那些熟悉的老店,被手机店、洗脚城、西餐间、电脑店、小酒吧…彻底覆盖,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地好像走在了上海某处的街道上。人也陌生了。他不止一次的遇见儿时的伙伴,这些曾经和他翻过墙头,在老巷子里四处游荡的人,似乎也被那一支涂抹的笔把往事去除了。那些从口是心非的寒暄里闪出来的一丝鄙夷,像是叠加的包袱驮在了他的心底,让军子晃荡的脚步越来越无力。军子终于鼓足勇气去了东街的人才市场。军子能亮出来的只有薄薄的退伍证和健硕的身体。需要文凭学历的单位在军子面前就是一扇紧闭的门;那些小加工厂更是厚颜无耻的在骗免费的劳力----无工资的实习期,以及录用后的微薄工资,军子认为这简直在侮辱他这个曾经的国企师傅。

军子觉得只有西街的菜市场那些鲜嫩的蔬菜、跳跃的活鱼、铺上的条肉以及摊主的笑容和吆喝,还在延续着亲切和温度。那天下午军子没有继续漫无目的地晃荡,而是早早的在她那间简陋而整洁的出租房里烧好一桌丰盛的菜肴。军子希望夜色早点到来,军子喜欢看在夜色之下层叠的万家灯火,那一格一格散发的光晕在他的瞳孔里瞬间弥漫成河,仿佛不远处有一叶小舟正招着手向他缓缓驶来···那晚,军子的酒是一杯又一杯,他想把满腹的对她的深情和内心的无奈,酿成一杯又一杯她能懂得他的酒,军子期待她的拥抱和热吻,军子害怕他老母亲比深夜还深得叹息···

最后,军子的摩托车还是游荡在了街头。像夜色下一匹迷途的黑马,间歇地发出不安的嘶鸣。军子来到郊外的湖畔,不甘地看着远处明灭的灯火,他拨通了她的电话,谎说他在他俩常来的湖畔醉酒摔倒,已无力起身,随后故意哀嚎着挂断了电话···当她长发凌乱,一身睡衣的在湖畔的夜空呼喊他的名字时,传来的却是军子孩子般的大哭···那夜,她没有计较谎言,她突然发现靠在她怀里的军子就是一个受了伤的“孩子”···

隔年端午节的一个夜晚,军子电话约我来到乡镇的一座老桥上。桥下有一条清凌凌的弋江河,两岸依稀的灯火顺着河流的幽光缓缓地流淌。巧合的是,军子的她的娘家在桥东,桥西便是我妻子的娘家。军子临在桥栏边,眉头紧锁着悲郁的侧脸,见我来,只要了一根烟,他的身体随着烟火在风中颤动···我终于开了口:“军子啊,你对她再好,能当饭吃?早就对你说过,你要工作,工作!”话还没说完,军子冷冷地把头转过来,瞥了我一眼,在夜色的冷光里,他的眼神像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尖刀,明晃晃地朝我射来,想杀人又像要自杀,令我不寒而栗···


2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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