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半夏微凉(修改稿)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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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微凉
文 王安霞
一直以为,“半夏”仅代表夏之二分之一。谁知,它还是一味地道的中药。
《本草纲目》里说,半夏主治脾湿痰多,咳喘气逆,消肿止痛。以干燥茎块入药的半夏,有水半夏和旱半夏之分,后者药力更强。半夏全株有毒,茎块毒性尤强,对上呼吸道粘膜刺激极大。有记载说,曾有人因服生半夏量多而永久失声,变成了哑巴。
从没想到,半夏置人失声的毒,竟和多年后的一个季节、一株植物发生丝缕牵绊,会从老院时光的后面,那个咿呀学戏的小剧团,剥离一段人世悲苦。
天灰蒙蒙,水明亮亮,雨一下几天。雨天的人都窝在家。西屋的大伯、堂屋的爷爷、东屋的父亲、南屋的二爷。三尺屋檐,一方天地。老院后那帮学戏人的悠扬弹唱,给闲适的心绪氤氲戏台戏文的恣意汪洋。冬去春来,檐下的三窝燕子,不畏南北迁徙的路遥,以出色的记忆,在村里诸多房舍,觅得我家的屋檐。巢内,挤了三四颗脑袋,杵了嫩黄的啄喧闹无比,争抢父母嘴里叼来的小虫。它们俨然没有功夫听得人世的斐短流长。
教戏的老师从河南请来,夫妻俩,五十不到,一个唱戏,一个拉胡。一番用心调教之后,那帮学戏的野孩子里,老师只看好两个女孩。一个端庄大方,音域宽厚,擅长青衣的哭戏,比如《白蛇转》里的白蛇、《大祭桩》里的黄桂英、《秦雪梅吊孝》里的秦雪梅,《窦娥冤》里的窦娥,这些戏份,她几乎一人包揽。
女孩在深夜的舞台穿行,铿锵委婉的唱,倾注满腔悲愤,巨浪滔天搅乱夜的浓稠,一嗓一嗓砸在听戏人皴裂的心底……唱戏人和听戏人心神契合,借戏里的千古沉冤,开启禁锢晦涩的心锁,扯拽遮遮掩掩的痛。随唱腔的轻重缓急,奶奶的膝盖有节奏地抖动。我裹件大棉袄,坐于其上,骑马样颠簸。她孤寂粗糙的脸,泪水溢流。沉寂木纳的乡邻,趁着夜的黢黑,抹一把满脸的泪,粗喇喇撂下一句,“这闺女唱戏,有骨头!”
其实,另外一个女孩,长相小巧,聪明伶俐。红娘青蛇丫鬟媒婆之类,演得活灵活现,清爽喜人,唱念做打,也挑不出一点毛病。只是对苦难挣扎的惧怕和敬畏,左右了村里人的偏好取向。也就是说,戏份给她的配角身份,是注定这女孩屈居第二的内因。
忽而想到,晴雯、袭人、麝月、妙玉、可卿,那些个主子丫鬟们,如同舞台上芳华绽放的两个女孩儿,清风明月,不食人间烟火。颇具诗意的名字和扮相,足以将我牢牢吸引,如同“半夏”二字。美妙的字眼,竟然让一株草捷足先登,实则让人眼热。《祀记.月令》云:五月半夏生,盖当夏之半,故名。只可惜,一株株风雨飘摇的半夏,一生麻木,任凭毒素浸淫,直至黯然消魂。如百花园里群芳斗艳,难以抵抗命运的凄惨。
半夏时分,湿漉漉潮乎乎。老院已然坍塌,青砖斑驳的墙体,凭最后的力气撑起悬空的窗。瘫痪的奶奶,是这些砖头最后的余温。它们送走奶奶,随即轰然倒地,以殉葬的方式铭记她的老迈躬隆。枯死的老石榴树,新枝簇拥身旁,它的孝子贤孙俨然货真价实。砖缝的石灰被时间碾得粉碎,摇头晃脑的甲虫,正里出外进地忙。青绿的织布虫扭挂半空,狂舞成金蛇的模样。
那时的雨,又急又猛,河水沸沸汤汤。也亏了那种天气,田间地头不能去,衣服被单不能洗,娘全部的心思,才归拢于一餐饭食。她带着破旧泛黄的草帽,冒着绵密的雨丝,急促跑向鸡窝,从草花鸡的屁股下摸出一个蛋。娘捂着那只蛋,在我的眼上温热地一滚,“砰”的磕进大瓷碗,筷子依着碗边“哒哒哒”地搅动,惊羡一院老小。
我一上午紧跟在娘的身后,看她将碗里的蛋液,扯成细细长长的一缕,沿目光的梯,跌落大铜勺的背,缓缓溢入水面,绽放指肚大的黄色菊花。淋几滴透亮的小磨香油,扔一撮翠色的葱花。一家老小围坐檐下,喝汤吃饼,听半夏的雨,从高高的瓦脊哗哗流下。
守田、三步跳、地巴豆、地雷公、水玉、示姑、羊眼,一株半夏,半打芳名,虽算不得青史留名,也是世代相传至今,百年之后的你我终是不如它的。 如果说“守田”会意,“水玉”因形,那么其他名字的背后呢?
大旗、二旗,替代了两个女孩的真实姓名。男女老少争相搭讪,她们的爹娘引以为荣,大旗的耳朵眼里灌满极度的夸赞。十七八岁的年纪,拥有了村里最高的荣耀。看到大旗远远走来,我喊声震天,“大旗来了,大旗来了——”刷锅的娘和小脚的奶奶,你追我赶往外跑,差点踢翻脚下的锅。我们齐刷刷地站在街角,看目不斜视的大旗,迈着四方步,体态婀娜,飘然而过……
我常跑到后台看她们包头化妆。高高的戏台上,最前面或暗紫或墨绿的灯芯绒,以表面的光鲜靓丽,掩盖后面幕布的污迹不堪。每个出场人,在脏兮兮的纬幔后正冠捋带,努力转换成理想的模样,正直或者狡诈、善良或者凶恶、可怜或者可恨。吃透了角色的心性,找到了内心的契合,戏才会唱的有板有眼,有声有色。
“生微丘或生野中,二月始有叶,三三相偶,白华圈上”,《本草纲目》对半夏的记载,如是。历经严寒肃杀,沉睡的微丘或地野,每一粒土分子都舒展膨胀,奏响生命的华章。草木逢春,万物随心随性生长。半夏枝叶招摇,根茎伸触黑暗深处,贪婪吸食,毒素丰盈而饱满。
后台的灯火永远明亮,半人高的黄泥炉子,跳跃着蓝色的火焰。漆水斑驳的木箱,装满了戏衣行头。“宁穿破,不穿错”,生旦净末丑,行头是舞台角色特定的标签。看戏箱的老头,拎把大肚子茶壶,点头哈腰给大旗添茶,转过身就瞪着大眼睛珠子撵我们走。他斜睨二旗的空茶缸,把冒着热气的茶壶从左手倒换右手,抽身而去。戏文写在纸上,人心隔着肚皮,满戏箱也找不到合适他的行头。
半夏,二月生,五月开花,八月采收。
此半夏,彼半夏,一个时间,一个物种,它们与舞台上的两个女孩,又暗合怎样的心性渊源?
镜前描眉画眼,身上披红挂绿,脸上五彩斑斓。大旗二旗,一个孤傲,一个悲冷,因了一场戏的虚妄,沦为现实的冤家。她们也是两棵行走中的苦半夏吧,也如红楼梦里红粉女怜,深陷世间囹圄,浸渍夺命毒殇。
一个门口长大,戏里亲如姐妹,戏外形同陌路。折腰压腿吊嗓子,一个比一个肯吃苦。给老师送吃的、挑水、洗衣服,一个比一个勤快。今天你穿红明天我穿绿,一个比一个别有用心。一山难容二虎,填不满的欲就是那只吃人的虎。不怀好意的恶浪一浪接着一浪,推搡,孤立,囚禁。逼仄狭小的空间,加剧了自燃的疯狂,火烧火燎地蔓延。
终于,一个不为人知的瞬间,一次罕见的殷勤背后,她们中的一个,给另一个的茶汤暗中下药。雨点般急促的鼓点,急哭的嘴大张着,喊不出带声的戏文。台下人炸了锅,失场如失火,统统落入一双鬼魅附体的眼睛。戏未经彩排,就已落幕。一场真正的哭戏,注定要背负一生。
心痛之余,我只想知道,那暗中祸害人的胆,是否就是一捏半夏的量?
脑海中时常闪现一个画面:半夏时分,雨水肆虐,染恙的牧羊人,困于老林深山。他们抱着对生的无限渴求,于万千草木间千万次地甄别,咀嚼半夏和别的什么草一起,自我疗伤或救死扶伤。如此,毒素侵淫的半夏,得道为一剂治病救人的良方妙药。
时光如一条窸窣前行的百足虫,无声无息,没有参照物的对比,即使目不转睛,也很难觉察它速度的飞快。在那飞一般的前行里,世事经年,缘起缘灭,万物生长皆有因。蒸发,升腾,化云为雨,一切尽在远去,散淡于半夏的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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