嵊泗,在水一方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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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浙江省委宣传部和省作协之邀,参加作家下基层寻找水“流淌的故事”主题采风,我有一程走舟山群岛最偏远、最东端、天水相接的悬海岛县——嵊泗,我离开了三十年余的家乡。
1
渔家有句俗话:东南风起浪如马腾。
蚕豆般大的水珠不停地砸落在舷窗上面,分不清是雨点,还是浪花。
舱外,雨儿和海浪激情亲吻,快艇摇曳舞蹈,像荡秋千,掀起来,抛下去,人的五脏六腑都倍受肆虐,像被一只大手拎得一上一下。船靠码头,人上岸,但我感觉仍在颠簸之中,头重脚轻,昏昏沉沉,脚软得像站在棉花堆里。
挟着海风的雨丝,细细密密,打在脸上,钻进衣领;寒气浪涌一样,一阵强过一阵,不由我用风衣裹紧轻飘飘的身子,头脑倒是清醒了些。雾气朦胧的海面茫然一片,已拴在码头的快艇仍然不肯消停,一个劲地上蹿下跳,左晃右荡。
海岛的天气就是这么不靠谱,冬春多大雾,夏秋多台风;海上交通全凭老天爷的心情好坏。还有一个不靠谱,那就是淡水,淡水资源严重匮乏,守着龙王没水喝。
2
嵊泗,嵊泗列岛,有四百多个岛屿,但有人居住的只有十来个。跟中国共有海岛万余座,有人住的不到五百的原因相同——缺水,缺淡水!在岛上,除了下雨,几乎没有其他淡水来源;极少有地下水,当然更不会有会奔腾流淌的江河水。
距嵊泗县城泗礁山35公里之外,有座陆地面积不足4平方公里的孤悬小岛——嵊山岛。曾有外国媒体在盘点全球被遗弃的绝美景点时,中国只有两处上榜,一处是闻名全球的长城,另一处是浙江的后头湾,有现实版的“绿野仙踪”之称,就在嵊山岛上。嵊山岛是我的出生地,和着阳光、沙滩、海浪、礁石的亲密陪伴,生活了27年,把最美的青春年华留在岛上。但我也多次经历了严重影响岛上居民生活的大旱象,深知海岛缺淡水的困境,也是下决心离开海岛的重要原因之一。
因为缺水,岛上人不得不把淘米水沉淀一下,用来洗菜洗碗;晚上姐妹几个合用小半盆水,一个一个洗脸,完了一起洗脚,一家人的洗脚水积在一起,用来拖地、涮马桶;洗衣服是有计划的,一家老少尽可能同天换衣服,一换就是一大堆。姑娘嫂嫂婶婶仨仨俩俩结伴,担着脏衣服到离家很远的部队驻地的水井上去洗,往往太阳没上班就得出门,太阳下班才回家;冲澡更不容易,整个岛没有一家民用公共浴室,驻岛部队也只有营部才有浴室,一年四季只在冬季的周末对军人开放,每年只有春节前的某一天,部队的军用浴室会为民放开,基本上是答谢经常拥军的企事业单位,普通群众能享受到热水淋浴真的是一件很奢求、很向往的事。谁家盖新房,首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建一个可以多储些屋檐水的蓄水池;一到天雨,家家都会拿出凡能盛水的缸啊盆啊、坛坛罐罐来接水。岛上的日子,家家户户如此,月月日日如此。
那时,嵊山岛上百姓家庭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来水供水系统,平日喝水煮饭用水,是挑公共自来水站限时供应的水,不管水桶是大是小,一律一角钱一担,当时最好的大米也才0.138/斤呢。日常的洗洗涮涮全靠所谓的“井水”;这种水大多日子看起来是清澈的,冬暖夏凉,但喝起来有股重重的咸涩味,洗出来的衣服也是硬邦邦像上了浆似的;大雨过后,井水就会很浑浊,只好拿块明矾在水里顺时针打圈,等沉淀清了才能用。
只有当一角钱一担挑来的水都没得用了,人们才会将自家的“自来水”取出来烧水喝。这所谓的“自来水”,就是自家蓄水池里那点从天上接来的“龙王涎”,是用来救急的。所以,豪爽好客的岛上人家,对于淡水都是吝啬得不行。以至于在我离开海岛多年以后,一遇到水龙头滴答作响还是慌得不行,非要赶着把它拧紧了心里才踏实。
这还是正常年景,若岛上大旱,为数不多的几口井井底朝天,只有慢慢渗出的少得可怜的一点水,吊桶打是打不上来的,只能人下到井底去,用个小瓢一点点地进吊桶吊上来。各家排队守候,限时轮流,轮到谁家取水,谁家自己管水打水,恨不得把家里凡能盛水的都盛满了。我家人丁稀薄,爸爸妈妈上班,我和妹妹上学,白天顾不上守水,只好换到夜里。夜里守水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拿门板把井口盖上,我和妹妹便蜷在门板上面打盹;一觉醒来,井里的水也积聚得差不多了,再跑回家喊爸爸过来下井水。
……
缺水是嵊泗经济和社会发展的瓶颈。据相关统计资料反映,自新中国成立,有完整数据记载的时候算起,嵊泗几乎没发生过洪涝,干旱却有40多次,平均不到两年就会发生一次。旱情特别突出的岛屿,只好通过岛外运水缓解,运水的成本高不说,还不可避免地带有浓浓的柴油味道。遇上大风大浪,想得到这样的水都困难。
当下,人们对生活质量的要求越来越高了,岛上居民不但要求有水,而且要求有好水。近年嵊泗在打造“离岛•微城•慢生活”主题旅游,上岛旅游的人逐年增加,生活用水从量到质都在递进,这对原本就很棘手的保供水工作,无疑又增添了新的压力。
我怀揣一份特别的情愫,带着寻找水流淌的故事的渴望,马不停蹄走访嵊泗县农林水利围垦局,证实了嵊泗保供水工作相当艰巨。县城泗礁山有四座一级饮用水库,在降雨量丰沛的年景下,一年的蓄水量最多只能供居民半年生活用水,余下那么大的用水缺口,主要依靠海水淡化来解决。嵊泗地方政府一方面花血本改造海水淡化工程,一方面积极引进科技治水人才,力争确保淡水供应的数量及质量。
3
小伙李尚科,河北邯郸人,是县里引进的科技治水人才,一门心思扑在保供水上,几乎牺牲了所有的假期,只有春节那几天才回家探望年迈的父母。
海水淡化改造工程的启动,小李从项目招标到安装调试,埋头扎在施工一线,与工人们混在一处不分彼此,每一个环节都要亲历亲为;他的心愿就是保证项目顺利推进。忙碌了一年多,工程是结束了,可海水淡化设备的稳定性不够理想,让小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为了摸清原因,他串街走巷访户用,广泛听取意见,和科研单位合作,经实例调研测定,提议将原先的旧管道统一改换为PE管,并通过水库水与淡化水混合使用等方法,终于保证了管网水质。
这是一个实打实为水而拼的小伙,哪里出现供水故障,哪里一定有他的身影。一次地下供水管道爆管,小李立即赶往现场,和一线抢险人员一起,整整4个小时的高强度抢险查障,直至管网供水正常,他才带着疲惫的笑意默默离场。
4
白雾茫茫。
推开宾馆的窗,一阵微风携着毛毛细雨,亲吻我的脸颊,凉飕飕的,痒兮兮的。马路上车来人往,耳闻熟悉的乡音互问早安,可我却像罩在夏布文帐里看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大雾挡道!
原计划走黄龙岛看看那里的生活污水是怎样处理的。黄龙岛民宅密集,地势陡峭,纳管截污铺管难度非常大,据说他们用自己的土办法把问题给解决了,这么好的事例是一定要好好看看的。
可人是算不过老天爷的,在大自然面前,我们真的很渺小;也就几十分钟的海路,老天爷不给开路条,任是谁也没有辙,什么计划都得泡汤。现实不好改变,那只好改变自己,调整采风计划:走走泗礁本岛上的自来水公司海水淡化厂和自来水厂,先探访一下供水源头。
来了?
来了。
众人向小李投来的都是尊重的目光,很亲切很自然地跟他打招呼。看得出,憨厚的李尚科在水厂人头很熟。在水厂,他像在自家小院那样熟门熟路。
海水淡化这个名词我不陌生,但亲历生产现场还是头一回。从浑浊的黄泥海水,到清澈透亮、食用卫生达标的饮用水,道道净化工艺,让我目不暇接;我真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觉得一切都新奇的不得了。
李尚科像换了个人似的,打开了话匣,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岛上保供水的故事。
嵊山岛早在上世纪末已在全省率先建成了日处理能力五百吨的海水淡化厂;继而,泗礁岛、枸杞岛、大洋岛陆续建成了海水淡化厂,居民生活用水不用再看老天的脸色了。保供水是民生大事,从县委县政府,到基层水厂员工,每个环节都不轻松,都很拼。就说去年那场五十年不遇的严重冰冻吧,最低气温接近零下7度。尽管早有防备,但泗礁本岛还是有万余只水表冻坏,水管爆裂五百多处,供水系统严重受损。整整抢修了一周,公开了七部热线电话,昼夜有人值班,随时接听用户报修,并详细记录用户地址和损坏情况;负责接电话的每天接听电话千次以上,累得嗓子都哑了,忙得喝水的时间都没。抢修的日子里,自来水公司上上下下拧成一股绳,人人天刚亮就到岗工作了,晚上新闻联播结束了还在忙碌。尤其是经理韩前进,更是五天五夜没回家,自始至终在公司指挥、调度、安排抢修,实在困了就趴在办公桌上打个盹;嗓子哑了,人憔悴了,胡子拉碴的,一直在公司死盯到供水恢复。其实他自家也断水了,他妻子是县人民医院的护士,寒潮后病人特别多,连续加班,也顾不上回家,家里80多岁的老母几次打电话催他回家修水管,他支支吾吾应着,直到受灾居民家基本恢复了供水,才找人修自家的。
……
听着小李娓娓而谈,我不禁就想:这位年纪轻轻的外来者,这么多有关嵊泗供水保障和水处理的人与事都藏在他心里,真是没得说了。
5
太阳羞羞答答地从雾霭中若隐若现,渐渐地露出了笑脸。
我终于从浓浓的海雾中走了出来。衣裙黏黏的,头发黏黏的,脸颊黏黏的,手心手背都是黏黏的,还有一股淡淡的咸腥味,熟悉中夹着些陌生,却分明又是那么亲切。这就是久违的家乡的味道。
回到宾馆,我打开淋浴,仰面望着莲蓬头里飞溅而下的一串串水花,突然有些走神。这是身在故乡的我么?早年缺水的困顿,起初引水的辛勤,如今有水的畅快;父母姐妹、同学同事、邻里街坊、以及相熟的与不熟的人们,每一张面孔,所有的记忆或者意识的片段,就像意识流小说中的蒙太奇手法,任意编织剪辑拼贴,尽情穿越,贯穿起来,似乎也正是水流淌的故事了。
在水一方的嵊泗,这里也有一汪会流淌的水,也有一群为了让水清澈流淌而坚守而奋斗的李尚科、韩前进们。
为故乡,为了每一滴像血液一样流淌的水,我向他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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