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西阎

放不下西阎，半个月后又去了一次。山，水，村，有纹理嘛，再逛，再逛，找找看。

蜿蜒的山路，一层层从沟底盘旋而上，如血的枫，金灿灿的杨，把道路妆成七彩。浩如烟海的森林，在秋风的鼓动下，激情澎湃，如万马奔腾。我手握一根棍子，一边走一边打草，虚张声势地惊蛇，却惊出两只山鸡，吓我一跳半。惊魂甫定，重又捡起棍子小心前行，然而防不胜防，草丛里又窜出来一只野兔，又吓我一跳半。

山深处走出来夫妇二人，他们采蘑菇回来，袋子里蘑菇们大小胖瘦，馋人。毛毛狗在阳光下摇摇晃晃，还是我童年时候的模样。野花还在开，只要秋霜没下，绿草就还是它们的画布。

山村风景如画，阳光明媚，碧草如茵，小河流淌，还有柴草味的慢生活。

泉头村是鸟的乐园。听鸟的欢唱，山更幽静，耳膜熨帖，心更熨帖。如今，这里是闻名遐迩的“拍鸟”基地，摄影家们“潜伏”在某棵松树下静静蹲守，用光和影留下永恒的记忆。

四圣宫，经历几多风雨，仍保持着一份淡然。没有过多的修葺和粉饰，就那么随意地踞于一隅。风来时，听风拂铃铎，雨大时，看雨打石阶。身旁的曹公村里，曾经的繁荣逝去，现今的安乐延续，生活全不相同，似又千年如是。

古村有种颓废而不屈服的美，让人心驰神往，忍不住到处拍照。巷陌深入走出一位老头儿，披着用蛇皮袋巧妙折成的连帽雨衣。他走近来，站下，半张着嘴巴观望：“你们关里人怪得很，这大雨天的也来照相，这有啥照的，破破烂烂的！”说了几遍，离开时一步三回头，还不忘再笑一遍。

冒着雨，撑着伞，抚摸着身旁的石墙，行走在水亮的青石巷道,细雨润湿了屋脊上的青瓦，水珠沿雕花的滴沿滴落石阶，白墙被雨水晕染，化为一幅幅水墨写意，青石板在烟雨的浸润下泛着沉静的光泽。

巷道拐角处，老院子的墙角都是圆的，向导说，这就是“转弯抹角”，转弯处内收，方便行人车马，体现的是一个“让”字。这让我想起现在的院落，墙角处多栽一块大石，为的是避免墙角被刮蹭，大概体现的是一个“占”字。人常感叹“江河日下，人心不古”，设若都能从自己做起，“让他三尺又何妨”，岂不是“人皆可以为尧舜”哉！

院门上多嵌着老门额，题有“惟怀永图”“处善循理”“耕读传家”“守唐风”“致中和”“修厥德”“晏子风”“好德”“诚正”等等“修齐治平”的勉励之词，也有楹联：“孝友一家之政；诗书百世之耕”。

俩老头儿坐街门下的石墩上闲聊，从张家老巷到今年的收成。老院外，一棵梨树下落满了黄色的梨子，甜香的味道弥漫了整条街巷。捡一颗，草草擦一把，一口咬下去，酸酸甜甜。院里，一畦小白菜，齐整整。屋门边靠着一位白发圆脸、穿着齐整的老妈妈，笑眯眯地打量我们。

另一处院落，青苔丛生，房屋简陋。窑屋里，一位老汉汉正给另一位老汉汉剃头，坐着的老汉汉歪着头，身上披一块油布。阁楼窗外立着泥糊的“蜂巢”，下雨，蜜蜂也不出来嗡嗡嗡嗡。房后的半坡上铺叠着小伞似的绿叶子，爬着好多南瓜，有的挂在山楂树杈上。

村庄平和，她蹲坐在自己的色光里，有着自己特立独行的属性，以及匀称的节奏和这个节奏下所延伸出的快乐，安宁而饱满。

逛不够，然而夜幕已经降临。

山被雾气笼罩，不能看银河横架、满天星斗。于是喝酒。

菜蔬都是乡野风味，极为朴拙。饭是浆水面，一碗不够，两碗。酒是简单的老白汾。杂七杂八的各式酒杯，没有祝酒词，只一句“喝”，直喝到微醺。

沉沉睡去。

第二天，鸟儿早早地把我们从睡梦中叫醒。

雨已停了，天空晴朗起来，远山的云雾渐渐散去。

栅栏门外，一群母鸡在溜达，这里啄几嘴，那里刨两下。石墙上，一只大红公鸡雄气昂昂，它犹疑片刻，蹦上低矮房顶，俯视我们，警惕地咯咯几声。

田野里，庄稼执着地黄着，草倔强着不倒下。秋已深，树叶都落了。一只鸟从草丛中飞向天空，决绝，欢快，像射向天空的一只箭。

到了大河地界，青山翠谷，鸟啼虫鸣，是大型交响乐演奏现场。虫鸣深山静，音传万里空，直如人间仙境。

路旁有溪流，隐在树丛下，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溪流一路向前，不知何时已扩大成河，从几处小村旁流过，从一丛乱石间一跃而下，一头扎入黑龙潭中。我们想方设法左冲右突到黑龙潭前拍照，然后坐在河中大石头上听水声潺潺，看水中细小鱼儿藏于石间；或采一把开得最艳的山花，追逐一只花丛中飞舞的小蝶，捡一枚石子投入水中，看河水湍急，来不及绽开笑颜……

羊在河那岸。松散地聚拢离散，草，树，勾引指挥着它们。拉长它们的身体，逗引它们的蹄子搭上树干于清凉的风里伸出温热的舌头够吃高处悬着的树叶。我们的影子隔河定格在几只小羊黑炯的眼睛里，年幼的警觉与羊儿的好奇一起生长。老羊镇定太多，大角下的眼神浑浊，人小得可怜，它的眼中装着山与整条河。唯有那让风吹偏的胡子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让人，让山，让云觉着凛然不可侵犯。

吉家村旁，两条溪流交汇，每年春天某日，会有万千只蝴蝶聚集于此，那是一场蝶的盛会，花的盛会。它们落在水边，落上人的肩头，翕动翅膀，似有话要对你说，让人想起梁祝，那么多的梁祝，不禁泪湿双眸——不怕人的蝴蝶不多了，蝴蝶敢喜欢人。

去舜王坪的路上，但见水从山上往下流淌，石头从山下向上跋涉。它们相互避让，开合有度，懂得各行其道，互不干扰，懂得在该消失的地方消失，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群山环抱，蜂峦叠嶂，森林密布，万千色彩，无有过渡，蓝天、白云、绿山，浑然天成。美不胜收的立体画卷，你，是画中人。

在坪上，抬头见云，我不舍得移步。云朵或浓或淡，或聚或散，随着天上的风不时变幻形态。就在你专注地看另一朵云时，刚才看到的那匹奔马已变幻成了一波云涛，追逐天边遥远的海岸线去了。

天朗气清时，云在天边；夕阳西下时，彤云似火；而暮秋时分，孤云独闲。

乌鸦硕大，在手机镜头里掠过。

这一切，出奇地宁静，让人如出尘外，全无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