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母   亲

2021-12-28经典散文
[db:简介]


母  亲

苏小菜

 
杨庄庵

想来该是春夏之交,天已经不冷,即便是在别人的屋檐下,也能熬过一个个夜晚了。我的母亲和她的弟弟跟着她的母亲、她的小叔,从河南孟县(今孟州)赵和镇的下坡村出发,一路迤逦往山西来,寻找她的父亲。干粮,也许有带了一点,但本就是逃荒,又有多少干粮呢?即便是带着一点,又俭省着吃,也不过能支撑三五天,之后,就只有讨饭了。路边田地里野菜也长出了些,但大都被当地人抢光挖尽,能给他们挖的又有几棵呢。


熬过一个个难捱的潮冷之夜,已经是在山西地界上了。可是,要寻找的人在哪儿呢?


这天,她们走到的这个地方叫杨庄庵,属于翼城县。前路在何方,不得而知。看看两个孩子已经饿得半死,两个大人也快饿昏过去了。唯一的办法,大概只有先把一个孩子寄放在某家,换得大家都活命了。可以暂时放下的那个孩子,是我的母亲,不到十岁,代价是一斗杂了一半秕谷的谷子。姥姥和这户人家达成口头协议,她还会来把孩子接走的,愿意多出钱。姥姥说:“妞啊,找着你爹了我们就来接你。”


母亲就在这家一边干活,一边等她的母亲。春天很快过完,夏天来了。很快夏天也过完了,秋虫叫起来。秋虫都蛰伏起来后,西北风就刮起来,雪也落下来,把沟沟壑壑都填白了。


从到了这家,母亲就睡在牛窑,蜷在一个大槽篮里。冬天,仍然睡在牛窑,蜷在这个大槽篮里。主人给了她一张小羊皮,她裹在身上。在某个早晨,她发现自己的脚趾掉了。


冬天过去,春天过去,夏天又来了,该给田里的谷子间苗了。可是母亲拉痢疾已经拉得躺在牛窑里起不来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小身体躺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虱子在她的头发里爬来爬去。主人看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小丫头,想,也没人来接,还是把她卖了吧,总不能叫死在这家里。


……


若干年后,我寻访到杨庄庵。村里年经最大的还不到80岁,根本没人知道这回事。他们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一个一瘸一拐的小丫头子,每天悄悄地哭泣,等着她的妈妈来接她。



小西头

从杨庄庵把母亲买回来的是东中王小西头的马家,也就是我的姥爷马玉杰。姥爷无儿无女,把我的母亲买回来是当女儿的。姥爷自己也是太姥爷马腾云抱养的。大概是在买回来母亲之后,姥爷又抱养了舅舅马青林。姥爷给我母亲起的小名叫贵娃,大名叫马青梅。


在小西头,马家是大家族。但姥爷一支比较弱小,姥爷是抱养的,人又老实,竟受到本家欺负。姥爷家穷得叮当响,在划家庭成分时,却被划为富农,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姥爷上山放羊时,饿得受不了,头朝下、脚朝上地躺在坡上,以抵消饥饿。我不知道那办法是不是有效。


母亲最感恩姥爷家的是,她终于可以睡在屋里,不用再睡牛窑了。母亲和姥姥睡一个炕上,对脚睡。


母亲在姥爷家,什么活都干,早上推磨,黑夜纺花,一天要纺够七两棉花。早上天不亮就要起来推磨,瞌睡得叫不醒,姥姥就在炕那头蹬她,头撞在墙上,起个大疙瘩。天天如此,母亲头上的疙瘩也就没散过,别人就叫她“疙瘩妮子”。后来搞批斗时,有人劝母亲揭发姥爷“剥削”她,母亲不愿意。母亲一辈子都记着姥爷家的好。


有个本家舅舅,小名叫狼尝,是大姥姥家的孩子。狼尝舅舅小时候被狼叨跑了,村里人硬给追了回来,后来就叫了个狼尝。那天,母亲在下院推磨,狼尝舅舅被救回来,大姥姥指着母亲说:“咋不把这个×妮子衔走?”


母亲二十岁那年,嫁给了我的父亲。虽然家里并不富裕,但总算是过上了她满足的生活。父亲教学,大多数时间在外地,后来生病,母亲没少受累受熬煎,但在她心里,依然是满足的。


姥爷是个很好的人,待我们都好。有一年我跟着母亲到姥爷家走亲戚,他给过我两毛钱压岁钱。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第一次挣到压岁钱,我高兴得不得了。现在想来,当时姥爷那么凄惶,还舍得给我压岁钱。


舅舅人老实,打算盘可是一绝,在村子当了多年会计。姥爷去世几年后,两家断了来往。个中情由没必要深究,但我知道,那不是舅舅的意思。



端  氏

有一天,我的亲姥爷来了。


关于母亲寻亲的细节已无从得知,但从我对母亲的了解来看,母亲虽然无时不刻不思念着她的亲人,但她大概是不会主动想起来去寻亲的。是父亲提起的这件事。父亲按照母亲提供的地址写信给孟县坡头村的大舅姥爷,大舅姥爷再写信给在端氏的姥爷,姥爷才来到山沟北,找到了我的母亲。


姥爷说,当年姥姥找到他后,他曾到翼城找过母亲多次,但他找到姥姥所说的村庄,却怎么也打听不到关于母亲的任何消息。几年后,舅舅长大,也到翼城找过几次,依然毫无音讯。


在姥爷家,母亲叫张枝。二姨从北京写信回来,信封上也是写着“张枝收”。


姥姥有不想让母亲再回山沟北的意思,母亲不同意。母亲说,人家是出了一副板的。这副板,是父亲娶母亲时出的,作为彩礼。


后来,几乎每年冬天,母亲都要去端氏姥姥家,一去就是两三个月,帮着姥姥家收拾东收拾西,都收拾妥帖了才回来。后来父亲去世,母亲依然得丢下一堆娃娃,去姥姥家忙活一两个月。每到这时候,爷爷奶奶就担心母亲会不回来。但母亲每次也都回来了。


姥爷待我家很好,只是那时我小,所能记住的极其有限。记忆最深的是有一回,姥爷领着我到地里去,让我指给他哪块是我家的地。他拽了一些蒿草,埋在选中的几棵玉米根旁,对我说:“你记住这几棵玉米,到收的时候,看它是不是比别的玉米长得更好些。”


母亲子宫脱垂,走路都受影响。1978年下半年,姥爷带母亲去北京看病,做了六个半小时的手术。那段日子,二姐在周家腰教书,她把弟弟带在身边。我和三姐在家。


有天下午我放学回家,三姐把屋门插住不让我进屋。她端着一碗萝卜卤面,隔着窗户上那一小方玻璃逗我:“看,卤面,不叫你吃。”原来是母亲从北京看病回来了。


在我的记忆中,河南一位舅姥爷来看母亲,一个瘦瘦的小老头儿。他从大门进来,母亲从屋里迎出来,在院中抱头大哭。


二姐说我是瞎说,那时候她都还小,根本还没有我,不过当时的情形确实是这样的,那好像是母亲的三舅。


二姨纠正说,不是三舅爷,就是大舅爷,是60年代初的事。


大概是我听到她们的讲述,在脑子里一遍遍放映,慢慢就似乎是我自己的记忆了。记忆有时候也真是靠不住。


大姐二姐三姐都去过端氏,去了就是做家务。姥姥年纪大了,二姨在北京,小姨要上班,还经常去长治培训学习。大哥跟母亲去端氏次数多,住的时间也长。大哥说,他在端氏很快乐,他一找事,姥爷就从桌上的一个铁皮桶桶里给他拿一块糖吃。所以,每年他都很盼望去端氏,“因为有糖吃啊。”2018年,大哥去端氏唱戏,很想找到他当年在那里一起玩的小伙伴。然而,五十多年过去了,谈何容易啊!


我去端氏那年应该是15岁,上初二。暑假里,小姨来我家,把我带去的。小姨要参加一个培训学习,我的任务是在家里照顾年迈的姥姥和两个表弟,一个5岁,一个4岁。每天做饭,洗碗,到河里去洗衣服,教表弟写字,给他俩洗脸洗脚,讲故事哄他俩睡觉,还得受着小表弟骂我打我。邻居都说:“哟,这小保姆不错哟!”我在心里说:我不是小保姆。


很煎熬,但暑假很快也就过完了,到了开学时间。可是小姨培训学习回不来,我一个小孩子,也走不了,再说还有年老的姥姥和幼小的表弟。等啊盼啊,三个月过去了,我还在当着不是保姆的保姆。我曾给母亲写过一封信,还是邻居二妮帮我偷偷寄走的,也不知道母亲收到了没有。但那段时间,我的确是满怀希望和兴奋的,更加卖力地干活,想着母亲收到信一定会想办法接我回去。终于,一天中午,我做好了饭,叫两个表弟吃饭,他们正厮打得热闹,我去拉架,他们就一起来打我。这时,有人进门来,嚷道:“嗨,这是干啥?”我抬头看时,是三姐夫,三姐夫来接我了。我又高兴又委屈地大哭起来。


因为误了几个月的课,我只好留了一级。我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可是我留级了。


姥爷张复杰去世于1979年。


姥姥田玉庭去世于1990年。


             
下坡头

我有时候很埋怨自己,怎么不早想着把父母写下来呢。母亲晚年老年痴呆,连我们姊妹几个都不认识了。她说的话,也不知确实性如何。


母亲常说她是坡头村的,她小时候住在她大舅家。百度地图上查坡头村,居然真有,才知道,眼前的事情她不记得了,可她小时候的事情,她永远也忘不了。


2017年10月4日,我们到了孟州的下坡头村——母亲魂牵梦萦的家乡。


在村民的指引下,我们找到了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田效庆,他还掌管着田氏族谱。从族谱上我们查到了母亲一辈子念念不忘的大舅田占嵩。我该叫舅姥爷。


母亲在她大舅家生活了一段时间,姥爷让姥姥把她接了回去。之后,大概在9岁上,姥姥领着她到山西寻找姥爷。路途艰辛,几欲饿死,走到翼城,不得已把母亲留在杨庄庵,换了一斗谷子,活了一家人。这是后话。


大舅姥爷膝下无有子女,大概有将我母亲收为女儿的想法。姥姥把我母亲接回家后,舅姥爷才收养了义子田效安。效安舅舅生有一女,叫水仙,招赘了一个女婿。后来,水仙随她丈夫到男家生活了。水仙生有两个儿子,不幸都遭遇车祸去世。到此,大舅姥爷一脉后继无人了。


大舅姥爷家已经房屋无存,院子成为一片空着的宅基地。原是主房的地方,长着一棵还不大的梨树。院子里大概是邻居们种的菜蔬,郁郁葱葱长得很是不错。


我的眼前却是另一番景象:一个小小的小丫头,头上揪两个小羊角辫,在屋前的台阶上上来下去,满院子跑着玩,她咯咯咯的笑声那么脆,那么亮。一个穿着大吊裆裤的中年汉子,坐在台阶上,看着小丫头满心欢喜,笑眯了眼,忘了抽手里的烟杆。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