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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老赵村的煤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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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大理往东北方向行数百里,便到了宾川,再往东南方向走,便到了老赵村。
     老赵村有宾川最大的煤山。满山遍布着星星般的矿洞,无论怎么数也数不清。数十年来,村子四周的山,长满浓疮,村头的小河,淤积了板实的黑泥。
    不同人的命运因此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从第一口矿洞打通,村里人、邻村的人就陆陆续续地下去了。公路修通后,越来越多的乡亲汇聚到煤山。公路上没有车水马龙,仅有一小段路被轮子压得发白。那么窄小的白色,在斑驳的青黑色间显得有些孤单。半米宽的土路,一鼓作气,从村庄伸长直至山头平坦的地方。
     乡亲们招呼彼此,点上一根烟,等小红点一跳一歇后,才蹦出话来:“老表,你在哪个洞子做?”对方狠狠地砸一口烟,吐了下句:“老表,今天上山吗?”
     被挖出来的煤。不被我理解的煤。我一直知道,有煤总是好的。多少村庄瞪着斗鸡似的眼,也见不着一丝煤的影子。尽管煤一直被我误读,我得承认,村里人的生活的确变好了。许多夫妇背井离乡、外出觅活的时候,老赵村还能有几口洞子留住不少乡亲。深夜的灯下,还能有热腾腾的饭菜和狼吞虎咽的男人。日子不至于被野草掩没。
    煤的滋味,浮光掠影怎能抵达?我甚至带着些许得意地承认:我为我的家庭未沦落煤山而窃喜。父亲虽然平庸,但至少在他闯出的小天地里,没有煤那刺鼻的气味。
     那个懵懂的少年,曾经以为煤是纯粹而热烈的。后来发现真正的煤就在周围的时候,却惊讶道:“原来煤长这个模样,黑黢黢的石疙瘩嘛!”越发觉得煤是脏的。煤的脏拒绝言语,拒绝形容词。
     青黑交叠的地方,一尾长长的黑气直冲山顶。煤矿洞口裸露出来,像是一颗墨色的泪痣镌刻在煤山的眼睑下面。洞口铺有简易的铁轨,铁轨的一边停放着老旧的卡车、生了锈的拖拉机。铁轨的另一旁卧着低矮的工棚、棚外的晾衣桩上拴着一只壮硕的猎狗。有卡车驶出,它就狂吠几声。
    父亲和我最怕的就是遇上这样载满煤块的卡车。那车厢里的煤块总是被垒得冒出尖来。卡车行驶在土路上,就像一个臃肿的醉汉,深一脚,浅一脚,左一晃、右一摇,很快就要倒下的样子。如果遇上,躲是躲不过的。每次,父亲都要早早踩了刹车,避让在路沿,候着卡车笨重的车身嘶鸣着与我们擦身而过。
      我们被喷绘成了京剧里的黑脸。父亲一边抹掉煤灰,一边愤然骂着:“眼睛珠珠都怕是黑黢了!”
    《塔木德经》记载,有的人用鼻子品闻土地的味道,有的人趴在地上用舌头舔舐土地,还有的直接用嘴来咀嚼泥土。我终于决定把土地托付给一个遥远的可以确切所指的时光概念。它会把我带向某块具体的煤和某个具体的人。
     我阿大的妻子,我们管她叫大妈,在煤山的食堂上班,负责给挖煤工人做饭。她常说,挖煤工人给人的共同印象就是黑。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正随手抓一把煤填到嘴里,吧唧几下,咕噜一声咽进肚里。他们的笑都是黑的。也许早饭吃的就是那些黑家伙。
      大妈家里还有三、四亩橘园,有时下了晚班她还要赶回我们村,准备第二天要施洒的肥料和喷洒的农药。往往这样的时候下山,连一颗作伴的星星都没有。大妈骑着她的五羊摩托,像一只巡视自己领地的老鹰,扑棱棱地飞回到巢里。
    一棵树是美丽、挺拔与生动的,但它只是一棵树而已。千万年前千万棵树被埋进土里,它们就变成了动物,因为,它们有了生命。
      被埋进山肚里的树,仍然在继续“成长”。它们拒绝热闹和喧腾,慢慢地变得安静。它们并不是与世隔绝,只是把对外界的认知与需求进行了过滤与提纯,于是原本青绿的枝叶渐渐变得晶莹,嵌入山体,成为大山瑰谲的纹身;原本桀骜的枝杈渐渐变得柔和、圆润、细腻。被封闭在山体里的煤,对外界环境进行了漫长而适度的拒绝,经历了悠长的孤独寂寞的时光。
     煤最惬意的姿势是与寄身的山体共眠,为的是在沉睡中衍生更多的伴侣,而不是什么燃烧、红火之类。我们更在意的,却是能使它蓬勃燃烧的纯度和比例。我们将这样的想法和期望,嫁接到了煤的身上,希望它能炼出理想的果实。
     《山海经》里的石涅,魏晋时的石墨或者石炭,都是煤的前身,我们按照规定好的方式去寻找。直到《本草纲目》,李时珍首次唤了一声“煤”,煤得以名正言顺地来到人间。
      大多在煤山做事的人家里,无一例外都添置了新车。好多年过去了,大妈还是骑着摩托,从大摩托到小摩托,从五羊到我认不出来的牌子。家里人都不喜欢她。至于喜欢,这是一个究竟该怎样看待的问题?我无法给出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学校放假的时候,我回到老家,看得到大妈家的房子。但是,我很少能看得着她。
     大妈凌晨四点多上煤山,入夜十一、二点才下山回家。山野阗静,大妈手里紧攥车把,车轮碾过厚厚的煤屑,“嘎吱嘎吱”的一阵脆响。黑灯瞎火、弯来绕去的山路山,“嘎吱、嘎吱”的声响吸收了夜的黑。“带着我踏上风雪征程,我会点燃你的好歌喉。”这是我读过的一首与酒有关的诗,我把它认真地抄录在笔记本的封面上。即使是亲人之间,还有什么比酒更易于打开一个人的心扉?
       在奶奶的葬礼上,我见着大妈提着大锡壶,先倒满一碗酒喝了,再倒满一碗酒去敬帮奶奶砌坟的师傅们,因为,在坟地,我的一帮姑姑们认为奶奶生前遭儿媳薄待而大肆哭闹撒泼。
       大妈健谈。我听过的很多出离书本的故事,都是她说给我听的。其中一个与死人有关的故事,也是她说给我的。在稍稍喝了点酒后,大妈言辞刚爽,目光灼灼。
      “不知咋个,上面的煤炭劈头盖脸压下来,老田赶紧跑,旁边的那个直接被压到煤炭底下去了。”
     “那他活下来了吗?”
      “活着是咋个都不可能了。老田他们过去扒煤堆,煤堆比人还要高出一头。几个人撑着胆子一起扒......先是翻到一只手,已经发白。老田他们头皮一下子就木了。哪个晓得下面被压成了什么样子。”
      “......”
      冬天,昏黑的夜晚,我们笼着一炉烧得极红的煤火。寒气咝咝,从脚心冒至头顶,又从头顶钻了出去。
      炉里的煤越烧越红,映着大妈松垮垮的面庞。
     我无法理解。
     “大妈,矿洞那么危险,那些工人拿命开玩笑啊?”大妈端然道:“有些人,除了卖命还能整什么?人总是要活命的。”
     那么,那些工人爱嚼煤的习惯是不是可以得到理解,并得到原谅呢?
     大妈好赌,似乎也是在嘴里叼着一块煤。或许,她也和那帮工人一样,一边嚼着煤,一边豪气地坐庄。也许,只有这时,她曾经在生意场上的杀伐决断才能返照成荣光。她还是众人口中的“宾川大姐”。
     有些难以忘却的物事,是通过味道来储存和表达的,它们在舌尖缭绕,可以感知,却无法说出。
     孙少平从煤井回到地上,来到师父家里,嚼着喷香的饭菜,看着壮实的孩子趴在桌子上,有模有样地写着作业,忍不住牵出笑意。他对于生活的一切质疑,煤的世界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屋子的一角,是半温的煤火,它安安静静地等候着,像一个忠实的朋友。燃过一半的煤,是赭红的,也是鎏金色的。凝视着这种颜色,我觉察到了煤的“幽”。是幽深、幽静、幽长。《说文解字》是这样解释的:“幽,隐也。”
     煤在大山中隐忍了那么多的岁月,就像一个人,因为太多世事磨砺变得丰富驳杂。这样的一块煤,是不可能如它的宿命一样一下子被懂得的。它与大山相互纠结融合。用燃耗的刹那来界定它的世界。面对一块煤,我想到了大山的葬礼。人们已经越来越忙于生活,越来越不屑于清除。
    有些煤能够被点燃,一生一个燃点。有些煤的燃点因无常造化或者自身的杂念被阉割成了轻浮的液化气或者貌似清高的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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