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轶事

      一
　　我以笔记形式挽留春天以及关于春天的一些事情，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很多日子流水一般走过了，很多春天花朵一样凋谢了。这些流走的日子和凋谢的春天，像人群逃离后的村庄一样荒芜。为了抵抗荒芜或者说为了挽救记忆的春色，我聊作记录，仅此而已。
　　苇岸说，穿越田野的时候，我看到一只鹞子。又说，在我窗外阳台的横栏上，落了两只麻雀。我也在田野看过鹞子，在窗外看到过麻雀，但我不清楚鹞子当时是在地上走还是在天上飞，落在窗外横栏上的麻雀到底有几只。在鸟类的身旁，我正木然地和过去诀别。

　　二
　　春雨一场接着一场，她的目的光明正大，就是要把土地浸泡得足够松软，让草木的根系越扎越深。在家乡的田野里，我经常看到原本光滑坚硬的土地上，每到春天就会涌起许多一簇一簇的泥土颗粒，这些泥土颗粒柔腻、细密、均匀，没有固定的形状，随处涌起，南风一吹，日光一晒，就显示出动物粪便一样的外表。拨开这些松散的泥土颗粒，下面是一个个微小的洞孔。我记得村里的人们都把这些泥土叫做“蚯蚓屎”。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这些泥土是否要经过蚯蚓柔软的身体而具有粪便的名义。但作为土地的毛孔，大地借此呼吸吐纳焕发生机确是事实。如果翻开这些泥土，你能发现，你所打开的正是蚯蚓们隐身在这个春天的巢穴。

　　三
　　城市的高楼让四季的风都有了发声的机会。如果说北风经过高楼间隙所发出的声响是一种呼啸的话，那么，南风就是一种吟哦。其实，说吟哦也未必确切，这其中隐藏了我们一厢情愿的思想感情。春雨来临前的下午，午睡过滤了头脑中很多尘俗的杂质，因此南风在窗外的动静，会显得更加真切和清晰。透过窗户传来的南风的吟哦或者说吟唱，带着抑扬顿挫的节奏，像一列来自远方的列车，远远地驶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忽地从你身边经过，又远远地离开，越来越远，远得毫无声息。当你觉得它们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时，有远远得驶来一列，同样地经过你，又同样地离你而去。南风，就这样纵横来去，如同一个到处游走的行吟诗人。她的最经典的诗行写在田野里，写在天边不断涌起的云雾里。只消再等待片刻，就有一场新的春雨落在昨天的春雨之上。

　　四
　　人心的荒芜直接导致了村庄和田野的荒芜，甚或坟茔的荒芜。坟茔在村子之外，是另一种形式的村庄，老去的人们聚居在那里，面朝田野，春暖花开。油菜花即将凋谢，角果细长，一天比一天饱满，野草在庄稼地里蔓延。清明雨时停时歇，下得纷纷扬扬，如同游子返乡。我混在游子的队伍里，和父亲一起去给不曾谋面的祖父母扫墓，带上新鲜的竹笋，点燃香烛，用鞭炮声打破田野的寂静，用卑微的心愿与他们的灵魂实现沟通。扫墓的路很短，可每次我都觉得漫长，长得好像要用一生的时光走完。祖父母在父亲年少的时候就已离去，对我而言，他们只是血脉和亲缘的上溯，对父亲而言，却是来路的阻隔。父亲也许不这样想，他所有关于清明的心情和虔诚，都包含在一片沉默和庄严的仪式里。扫墓回来，草叶上的雨水打湿了我的裤脚，油菜花粉沾满了我的衣襟。

　　五
　　我从热闹的小区出门，必须穿过一条马路，才能确切地听到公园里的一片蛙声。青蛙的美声大合唱，开启了春天的崭新阶段，由此，春天从绚烂的有色期进入到辉煌的有声期。如果说林间的鸟儿也总喧闹，那充其量是大合唱开始的前奏和预演，是唱给百花和新叶听的，所以婉转，轻灵如丝竹。蛙鼓合奏才是正式的主旋律，它漫山遍野，声势磅礴，如沸如腾，如金戈铁马，如潮水汹涌，深沉而恢弘，唱给整个春天和大地，也唱给逐渐被绿色统治的新生万物，直上云天，惊动人心。
　　我是在一个春天的上午想到这些词汇的。当时我正走在田野里，忘记了什么目的，也忘记了什么心情。不管什么样的目的和心情，人总是要到田野里走一走的。路的两旁，是绿得放肆绿得耀眼的禾苗、杂草、樟树、菜园，各种植物的藤蔓到处恣意流淌。天空有几缕闲云和看不见的风，阳光有些无精打采。潮水一样的蛙声，从四面八方向你涌来，环绕着你，向你证明它的强大立体声效果。你无从逃遁，于是试着将自己融化在这恢弘的乐章里，一些青蛙的往事便扇着翅膀飞到面前。
　　关于青蛙成长的故事，总是和王子联系在一起，公主们从童话书的封皮里翩然走出，经历父母反对凡尘炼狱诸神阻拦，爱上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绿色大氅的青蛙王子。这样的情节湮灭在熟稔得像空气一般的日子里，不能湮灭的，却是那些趟水沟摸田坎与蝌蚪嬉戏与青蛙为伍的清凉的细节和记忆。从柔滑的蛙卵捧在手心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身后的春天比河里的蛙卵还要多，但并不是每个晶莹的卵都能成为春天一只完美的青蛙，它们摆脱了尾巴获得了上岸的能力后，很多都化成了春天路上的泥。
　　那是一个细雨纷飞的午后，浓郁的橘花香驱走了村庄所有不符合春天性格的气味，村口樟树下的化粪池里飘满浮萍，几只青蛙潜在水下，借着浮萍的掩护，圆睁双眼窥探者这个陌生的春天。它没有到想到是，在它窥视春天的同时，还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窥视着它。稚嫩而贪婪的眼神，酿成了这个午后的悲剧。悲剧的实质，在悲痛消失后的日子里只剩下一句简简单单的感慨：一只青蛙带走了一个孩子的生命。青蛙成功逃脱，跳进了春天汪洋一般的绿色里，孩子不幸，溺水而亡。

　　六
　　健硕的花生种子，睡在家中最大的缸里，一个冬天都在做着发芽的梦。春分过后，它们也将从梦中醒来。头年秋天，母亲从小山一样的花生堆里将它们拣选出来，仪式如同选美。要大的，不要小的；要好的，不要坏的；要纹路深的，不要纹路浅的；要美的，不要丑的。四月的田野，土地已经松软，张开怀抱，铺好温床，等待每一粒种子打开梦想。灯光只有十五瓦，母亲以食指和拇指的合力，嗤的一声，为花生褪去坚硬的外壳，粉红色的种子丰满，圆润，充满弹性，母亲用油纸布将他们包好，小心翼翼。然后选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带我去田野播种。

　　七
　　一张白纸变成一只纸飞机的过程，充满新鲜而神奇的快乐体验。这种体验遗落在多年前的乡间小路上，又在这个春天重新被发现。纸可以是被老师打满勾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也可以是一张不及格的试卷。它们在课堂上遭受白眼、呵斥、罚站等不平等待遇，变身飞机后，被南风一视同仁。南风温和仁厚，送来一路花香，还托起纸飞机翅膀一路飞翔。泥泞的小路是飞机的跑道，胳膊的最后一挥是飞机的引擎。飞机起飞，心情和目光也跟着一起起飞，飞过一片草丛，草丛里有几朵红花，飞过一棵橘树，树上停着几只小鸟，又飞进一片油菜花，与一只蝴蝶擦肩而过。于是，诗意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儿童疾走追黄碟，飞入菜花无处寻。我们钻进菜花，寻找失落的纸飞机，也寻找失落的目光和心情。多年以后，寻找纸飞机的人不知下落，乡间小路旁的油菜花依然黄得灿烂，黄得似一团火。

　　八
　　犁铧翻开稻田，青草被埋没，隐藏的雨水才会逐渐渗透和漫漶开来，在天空下明亮得像一面面镜子，让流云飞过，让飞鸟看见自己的翅膀。清明前后，秧苗已经种下，杂草占领的田埂再次被整饬得光滑一新。水牛站在斜斜的细雨里，埋头吃一阵草，又抬头看一阵远方，被雨帘隔开的眼神凝重而深邃，是否还有一些苍凉？当万物新生，此时，它是田野的一个老者，也是为数不多的站在田野里的思想者。但我们不知道它在想什么。犁肩套上肩头，使命就是向前走。牛足踏过的土地，犁人跟着走，然后是蚯蚓、土狗、水蛭，最后是崭新的稻秧，它们一起走向秋天的金黄。同一块土地，不同的人耕耘，同样的耕耘，不一样的收获。从古至今，情景类似。

　　九
　　我要趁着春天的来临，再次以赤脚的方式行走于大地。土地如此温热，阳光如此亲切，当以什么方式表达对季节的敬意？我的心灵缺少虔诚，文字也苍白无力，我只有一双一年四季包裹的赤脚。我愿卸下鞋袜的束缚，像赤子对待母亲、草木对于泥土一样，将一双赤脚贴近大地，感受她的温度，理解她的话语。春天的时光不多，百花正在凋谢，河水上涨，强大的绿色即将完成大一统的霸业，成立一个新的王朝。我要趁着春天还在，赤脚踩踏每一片亲爱的土地，黄的、黑的、红的，包括瓦砾、青草和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