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雨街

　　大雨如注，陡坡长街转眼间变成了一条奔流的小河。但不奇怪。翻新的街道下面有较为发达而完善的排污系统。不过，城里的扩建和重建工程至今未停，街道上大部分下水口都被堵塞，突然增大的雨量汇聚而成的雨水慌不择路只好沿街而行了。
　　久违了，浊流恣肆的样子。此情此景曾经在多年以前的村子里出现过。如今离开村子很久了，城市的天空又很少下雨，像这样突如其来的大雨，下在春末时节，同样多年不见了。比早年间柔弱的春雨更加猛烈、更加强劲，但比早年间夏日的暴雨又温柔了许多。
　　街道很狭窄，浑浊的雨水根本无法停留也无处停留。阵雨下到最酣畅的时候，街灯亮了，孱弱的白日天光一下子向天外逃遁得远远的。黑夜仿佛在旁边早就等候多时，现在，趁着街灯的指引从四面八方围合，仿佛终于找到了入口一般赶快聚拢起来，但又被灯罩拦住了去路，最后只有层层叠叠地聚集在街灯上方。灯光越来越亮，锥形的光芒照亮了锥形的雨雾，灿黄灿黄的，仿佛倒挂的合欢花被人染成黄色的了。
　　街上，车辆猛然增加，很快就发生拥堵了。原来，下雨之前，那么多人都离开了自己的家，现在，亲属们驾着车开始寻找和接应了。车如流，南来北往宛如穿梭。不在车里的人和不需要乘车的人觉得那些车辆的奔跑十分盲目。来的车辆前灯雪亮，去的车辆鲜红的尾灯艳丽而温暖。真是太巧了，街灯造成的光雾是灿黄的，仿佛高大的落叶杉站立在秋天。
　　拥堵的车辆越来越多。车顶上水花散乱光雾奇幻，飞速下射的雨线落在不同的地方发出不同的声响。雨水在车底下流淌，哗然有声。雨声，流水声，已经压住了汽车引擎发出的低鸣声。性急的人开始使劲摁喇叭了，也没有用，前后的车辆全都一动不动。所有的前灯和尾灯都在耐心地亮着。前灯的前面，雨丝如银线一样密密地织着；尾灯的后面极具侵略性的红光把空气和雨线全都穿透了，或者，通红的尾灯光芒好像把繁密的雨线烤干了，只见红光，不见雨线，虽然空洞，但也温暖，正好调和了潇潇春雨带来的寒凉。
　　雨更大了，尾灯发出的红光好像也变浓了，红得就像隆冬时节的红毛衣和红色的立领，红色的毛衣立领衬托出来的脖颈和脸庞白皙得就像野百合花，红色的温暖和白色的恬静都是很纯粹的。爱穿红毛衣的人从来都很安静，安静得就像雨中车辆的前大灯，亮得发白，白得发亮。最清晰的情景正好发生在一个秋天。国道翻越山梁的地方，相向而行的两辆车都停下来了，南来的是中巴车，北往的是小轿车。无论何种车辆，开车的人总会在这里停下车来，开车的人和坐车的人都会在在山顶极目四望，离天很近的地方天籁之音恢宏而缥缈，高天之气湿润而纯净，山风的吹拂并没有固定的方向。更有心眼儿的人，总会在这样的地方感慨人生，而粗疏的人也会畅然一笑，盛赞山色之奇美舒畅的。
　　车上的人都下来了，相互对望，仿佛两个酋长国的子民不期而遇然后相互审视。那么荒僻的地方，竟然也有人迹饱满的时候。因为已在山的顶峰，因为前路必然要往下延伸了，这样的时空转折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也许还因为大山里的秋天，那么巧，两辆车上的人竟然也有彼此认识的，并且真的已经久违了，虽然知道还在这个世界上。那时候，四目相对，惊喜是远远超过忧患和失落的。
　　“你去哪里？”
　　“我……你……原来你也在这里！”
　　太老套了，仿佛已经预知此事必然发生而提前背诵过张爱玲的文章了。虽然有些老套，但还不至于让人反感，毕竟是久违了，差不多快要忘记了，偶然相见、意外相逢，仿佛以前所有的纠结都可以结束了。正是秋天，在落叶杉的针叶灿黄如柠檬的时候，他要回家，而她，将要远行。
　　其实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甚至还是同事。偌大的单位上，在工作时间，每个人都像螺帽那样紧密抱持着属于自己的螺杆。这种情景又被一句古话印证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好在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彼此都在同一个地方供职，都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也为自己的生活而奋斗，一天二十四小时很难合理分配的，通常都是划分得乱糟糟的，而一天时间就在乱糟糟中莫名其妙地过去了，其他的事情，连做一些空想的机会都没有。最简单的事情莫过于上洗手间，应该是与正常工作没有更大干系的正常生活事件。但未路遇，一次也没有，有时候会在无意之间听见人的说话声和笑声，也听见过有人叫那个人的名字，却很遗憾，偌大的单位好像一处广大的山林，结果就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乐观一想，大家都应该是非常时代的非常之人吧。仅此而已，大家毕竟都坚守在属于自己的螺杆上，事情只能发展到偶然一听的地步了。
　　最令人感到沮丧的是对方的QQ头像永远都是灰色的。
　　雨太大了，哗哗作响的雨声让人倍感心惊。这在春天是很少见的现象。值得庆幸的是自己很有先见之明，出门的时候带了一把雨伞，真的下起雨来，的确是有备无患了。后来，雨伞好像不堪其重，伞顶上也发出忍无可忍的鸣叫声，“啪啪啪”的，简直像是在痛心疾首地哭泣。
　　时间应该不早了，到底几点，雨太大，太潮湿，还有些冷，仿佛因此懒得抬腕看看表。但无论如何都要到街的对面去，那一边有许多广告灯和景观灯在亮着，它们正散发出令人神往的色彩斑斓的光芒。整座城市仿佛在街道对面浓缩了。现在，必须过去，穿过街道，到浓缩的城市里去。可是，停滞不前的车辆在街上拥堵得水泄不通，安全知识和平日里许多人以生命换来的教训又在明确告示，这种时候千万都不能贸然穿街而过的，必须等待，必须耐心等待，时间不会太长，千万不要拿生命去开玩笑。远远的，红绿灯在不慌不忙地变换着数字。等待吧，大不了等到街口另一个方向的红灯再次开始一分钟倒计时的时候，暂时停滞车流一定会重新流动起来，一些车辆会顺流而下，另一些车辆则会逆流而上，不久以后，街上一定会出现宽敞的空挡，而那时候，就是应该穿街而过的最好时候。
　　好像许多个一分钟过去了，凝滞的车流依然纹丝不动，人已经急不可耐了，但车辆的前灯和尾灯一点也不着急，还在耐心地亮着。很粗的雨线或者被烤干了，或者被照亮了，而街面上的雨水好像决堤的河水，泥沙俱下，叮当作响。
　　不能再等了，时间很紧迫，事情很重要，再三犹豫的结果很有可能是功亏一篑、可能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尤其是，如果赶上的正好是灾难性的阻绝事件，无论多么漫长的等待都将于事无补，该想办法了。陡坡长街的上端不远处，好像有一个足以容人的空挡——必须铤而走险了——一步跨下人行道，开始穿越空挡。左边是鲜红的尾灯，右边是雪亮的前灯，发动机的体温让人十分感动，红光的温度马上使人感到燥热难耐乃至心烦意乱。行走在两车之间，自己是什么颜色的呢？如果是柠檬色的就会好一些，就像雨中的路灯发出的光就最好不过，那时候，自己也许很像秋天里的一大片落叶杉林灿黄的针叶。
　　“嗨——”
　　刚刚付诸实施的行动就这样被打断了，内心甚感惊悚。在两车之间，闻声识女人，很熟悉的声音。那人已经从车门窗口探了一下头，摇一摇手，好像阵雨太大太急，头和手很快又缩回去了。
　　“你……怎么也在这里……”也只是这样想了一想，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太老套了，因为太意外了，毫无防备就赶上天翻地覆的巨变了。甚至，那样想一想都觉得俗气极了。惊悚之际，创造性思维能力指数竟然在瞬间归零。
　　谢天谢地，人的眼睛幸好还有视觉暂留的功能，看不见了，但还能想起来。红毛衣，或者红毛衫，俊俏的立领，雪白的羽绒马甲。久违了，所有印象都是关于秋天的，却重现在初春的第一场阵雨天气里。
　　是在副驾的座位上。那么，一定是别人在开车了。本不应该感到奇怪，可是，心里为什么陡然生出那么强烈的嫉恨之心，并且，凭借意念把满腔的嫉恨之火全部喷射给开车的人，希望开车的人能够接收到。
　　过去打一个招呼吧。可是，说什么呢？尚未想好，喇叭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了，个别的车主好像更加义愤填膺、更加怒不可遏。对面车辆开始蠕动，然后开始明显移动。此时此刻，站立在路中间的人最不合时宜，最多余，多余得就像一颗石子，石子一样的人的准确位置应该在车行道以外，至少也不应该呆呆地站立在前后两车之间。进退维谷，车辆又是紧紧相随，好像谁都不想弄出一点空档来，否则，自己将会在更长时间里被隔绝、被阻拦。深沉夜色里，好像每一辆车上的主人都是有很坏脾气的，都是声色俱厉的。必须离开，但又动弹不得。运气太差了，无意之中竟然赶上了人生中的尴尬时刻和悲情时刻。
　　如何穿过街道的，不愿再想了。事后的感觉很糟糕的，仿佛被人误会了、戏弄了、欺负了、侮辱了，自己俨然一只侥幸逃出重重围困的野兽，终于看清了活路的艰难和世间种种的冷漠和丑恶。想办的事情也不想去办了。身后就是曾经向往的灯光绚烂的浓缩的城市，如今已在近前的时候，才发觉繁华的城市早就暗淡无色了，自己的心境也如雨后的荒草一样困乏而无力。
　　总得回家去吧。拥堵高峰过去了，雨也小了许多，雨伞还在手里擎着。零星的雨滴声有些烦人。起风了，行道树各自好像又下了一场阵雨，但也像出水的鸭子抖了一下身子。那一刻，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发生于昨日。那么，人去哪儿了？城市不大，再说，这个时候也不一定必须回家。事实上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好像从没有说过，或许人家说过，只是自己太粗心，忘记了。能够背下来的是QQ号，是微信号，是街道名称，是电话号码，记得最清楚的还是QQ昵称：蓝色梦语，够浪漫的，够神秘的。然而，那女人，从来都没有穿过蓝色的衣服。那么，唯一跟蓝色相关的也只有她的梦境和她的梦语了，但无法知道她的梦里都有谁，听她说梦语的都是谁？蓝色，是不是有些清冷，也只有本人才能知道了。而自己，依然是独爱柠檬色的，间或也会有红色的狂想和白色的浪漫，都跟蓝色不太搭调。蓝色，也许是伊人隐藏得最深的心灵秘密吧。
　　如果今夜有梦，不知梦境将被涂上什么颜色。此刻的大街空荡荡的，连闲散得无聊的雨a滴之声也没有了。路灯投下的光影，更像秋天现出柠檬色的落叶杉，每一簇针叶都呈现出那样让人志得意满的灿黄。
　　201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