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作品39： 咳

    咳

    先是轻微的触动感，微痒，像一支毛毛草轻轻在狭窄的肺腑某处擦了一下，再转一下，发酵，迅速集结成浩浩荡荡的队伍，要向上冲出来，有头阵有后卫的试探性冲锋，紧接着排山倒海，一鼓作气，摧枯拉朽。没等三步两步走出会议室，那浩荡的咳夺喉而出，前赴后继。

    一面咳一边想起红楼二十九章，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地剧烈咳嗽的样子。

    美人咳嗽也是风景，让人怜惜。似我这般，毫无来由的，开着会，满场寂静只有领导讲话时，咳。上下班路上，人群内外，咳。深夜欲眠，清晨微醒，又是说咳便咳。秋天里，这个毫无商量、说来就来的咳，非我之愿。是谁在控制呢？未知。于是，随时都有咳的隐患的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讨厌了。

    起源于一场感冒。加剧是出差回来的路上。坐飞机，喜欢靠窗。喜欢看云，像草原上散漫的羊群、像大海里自由的鱼群一样的云，悠闲地浮在尘世之上的样子。选座，只有机翼之上的靠窗位置了。两个小时的飞行，脚底凉，冰凉。没下飞机便咳嗽加剧，回家后轻轻重重的，漫延月余。

    开始了漫长的博弈。

    先是不肯吃药，看谁斗得过谁。接着是稍稍让步，有一搭没一搭地吃药。他说，让你吃点药，像是要毒你一样。再然后，认认真真地吃，勤勤恳恳地吃，严格按剂量，按时间，怀虔诚之心，带着妥协地吃，却好像并没被买帐。

    依旧摧枯拉朽。排山倒海。

    丝毫没有不胜怯弱。反而咳得惊天动地，声嘶力竭。深夜怕扰了邻居，缩进被子里咳。在单位，关门开窗地咳。哗哗拽面巾纸，一包又一包，贡献给上下班沿途的垃圾箱。

    羡慕水龙头。说开就开，开了就哗哗流淌。关上了，就严丝合缝，让人安心。谁给我的咳嗽安个龙头。

    还新开发了嗅觉功能。

    各种气息浩浩荡荡，在路上，在公交车，在各种人多的场合，争先恐后地挤过来。

    女人细微的香，分不出香水牌子，像个蹑手蹑脚的淑女，又轻盈又犹疑，飘过，想捕捉，又惊鸿一现，再无踪影。

    男子一呼打大衣，释放出一屋子的烟雾。在一个密闭的屋子里写了一夜材料？想了一夜心事？和几个密友谈天说地，把纸卷的烟卷释放的烟雾浓缩起来全收藏起衣襟，就等着到我跟前，一敞怀儿，铺天盖地？

    开始前所未有的刻薄。

    咳了几十年欠下的嗽，吐了无穷无尽的痰，吸进了从来未曾在意过的，这世上的所有气味。

    连微冬上午，明晃晃照进来，把窗棂在地上投成大块大块方格的阳光，都让我满眼警惕。有没有心怀叵测的灰尘在飞舞？

    各种低落，各种厌烦，各种焦虑。

    被加倍磨叨。

    又开窗睡觉！头朝风，暖哄哄。你呢，反着来，以身试病啊！

    人家叫指环王，你可好，纸团王！

    你叫留一手啊？又少吃一片——之前看甲亢门诊，众病友候诊时交流病情，有个精明的女士说，碘131，医生配完了药，我就想，咱喝酒干杯杯底不还得留点嘛，就少喝了一口，结果药量少了，这病就没治好——从那以后，他经常警告我，不许留一手！

    盐打哪咸，醋打哪酸，找病因吧。化验，CT，过敏源，全查完了，还是没个明确说法。

    百度说，情绪激动、紧张不安、怨怒等，都会促使咳嗽发作，一般认为它是通过大脑皮层和迷走神经反射或过度换气所致。

    医生说，你这是自救呢。咳嗽，是排出上呼吸道分泌物的一种应激反应。

    闹了半天，是自救。这样说起来，电闪雷鸣是天空的自救，海啸是大海的自救，地震，深源浅源的，是地球的咳嗽，为了排出某种异物而做出的警告和自救？

    我彻底缴械了。走进阳光，享受秋天，我要向咳嗽，向呼吸道，向冷空气，向这个世界和解。

    人家黛玉的咳是心甘情愿，活不好我不活。多么奢侈。

    我不行，我要好好地活，咳嗽也罢，隐疾也罢，带着他们看世界。

    抄书。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今天抄到式微，式微，胡不归。

    该来的来吧。所有尘间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