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有你
2021-12-28经典散文
[db:简介]
电梯门打开,楼梯间里停放着一辆黄色的自行车,配着黑色的车篮。那是天天的第一辆自行车,带辅助轮的。还记得网购回来那天,叶子把一堆零部件摊开在客厅里,用扳手和螺丝刀没多久就装配了起来。然后,她硬是在两米五高的客厅里,站出了顶天立地的感觉,就那样边骄傲地看着自行车,睥睨地看着我。她当然有资格鄙视我的,我家的木匠瓦匠铁匠电工之类的活儿,都是她一力承担。只是,我在承认和肯定她的贡献之余,却也很不屑这种优越感,专业的物业来一趟也不过是五块或十块钱,你一业余物业牛啥呢?当然,这话除非吵架,也不会说。家里的事儿哪儿有那么多道理好讲,叶子没能找到一个高收入同时还会木匠活和厨师活的丈夫;而我,也没能找到一个能干且温柔如水的老婆。某种意义上,说明我们要么运气都不够好,要么,就是在婚姻市场上,也就这水平了,配不上更好的。对叶子我不确定,对我自己我是确信的,当年在世纪佳缘,我瞧上的,一个也瞧不上我,嗯,叶子是例外。
那辆自行车,天天并没有骑多少次,因为装配好后的自行车,是歪的。对此,我的心情很复杂,既觉得对不住天天,他人生中第一辆自行车,我这当爹的当时为什么不多坚持一下,给他买一辆现成的呢?同时,对于这个结果,我心里竟然还真就有些许对叶子幸灾乐祸:“让你牛,看看,想着省钱,结果呢?”当然,这种自己都知道很混账的话,肯定不会说出来。天天勉强骑了大半年之后,在岳母和我放弃劝说之后,叶子终于决定,去商店里给天天买辆新车。于是,去年天天就有了一辆很漂亮的橙色自行车,还是带辅助轮的。那辆车我们停放在客厅角落里,这辆废弃的则是丢在楼梯间。我不知道叶子为什么不把它当废品处理掉,也没问,她总归有她的道理。在天天课外辅导班还没那么忙的时候,每天吃过晚饭,我都会陪他下楼去骑一阵儿。一开始,我可以轻松追上他,后来,就有点累了。我不得不一边在后边追,一边大声提醒他骑慢点,注意车。我们小区里开车的,并不都是小心谨慎,有些人那种开法,给我一个错觉,那就是司机在说:“撞到谁不是撞啊。”
我很小心地护翼着天天,用我的提心吊胆地眼观六路和寸步不离,换取他飞驰的自由。累的时候,我就想,当年我骑车的时候,家里人也没这样。是的,我小时候虽然没骑过带辅助轮的自行车,也没有天天的滑板车和电动小汽车,但是,我也是有过自行车的。好像我学自行车的时候,也没有大人帮忙过,就是那么推出去走上村里的小巷子,跟着小伙伴们跑了几圈,也就会了。上小学之前,我就会骑车了,当然,因为个头矮,我其实没法坐到座椅上去骑,而只是“插空”骑。所谓插空,就是把一条腿从车大梁下面伸过去,踩到另外一侧的脚蹬子。这种骑车姿势极其不雅观,而且因为身体悬在车的一侧,对于平衡的掌握更难,但是好像村里的孩子都会,而且,骑得极快。那时候我们只要有空,就骑着家里大人的自行车,在村里追逐竞技,小小的自行车,也都骑出了六亲不认的气势,换句话说,也就是“撞到谁不是撞啊”。
果然,就撞了。那天我骑得正嗨,在那条不到两米宽的小巷里直线冲刺呢,一个小孩子从家门里快速冲了出来,被我撞个正着。如果不是因为长辈都认识,还沾点亲戚,我那天肯定挨揍了。那孩子伤得不算很重,但是,伤的位置很麻烦,他脸上留下两道擦痕。吓傻了的我,也没有肇事逃逸的想法,就木头一样杵在那儿。后来,父母带我拿着鸡蛋等礼品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当着人家的面,娘在我屁股上象征打了两下,嗯,她没舍得使劲儿。那家的叔叔婶子哪儿会看不出来,但人家确实大气,说是孩子嘛,只要别留下疤就好说,就那么算了。这也就是搁那时候,人心淳朴厚道,换现在,哪儿会那么简单?不说别人了,谁家孩子把我家天天脸上刮花了试试?嗯,也不知道我如今的戾气是哪儿来的,我父母当年也都是厚道人。记得我小学时骑自行车被一辆拖拉机挂倒了,膝盖都出血了,好像家里人也没去找人家理论什么。那时候,小孩子有个磕磕碰碰,感觉只要不致残不毁容,家里人都觉得可以随它去。我后来也很担心那孩子脸上留疤,还特意偷偷去瞄过,还好,可能因为太小吧,后来的确看不出了,至少,我离着两米外是看不出了。
我最开始骑的自行车是父亲的那辆黑色的大金鹿,那时候家里有两辆自行车,另外一辆是哥哥骑了去上学的凤凰。比起又丑又旧粗大笨重的大金鹿,那辆新的凤凰自行车锃明瓦亮小巧漂亮,上面的金色凤凰商标透着雍容华贵,我很羡慕哥哥。等它落到我手里,那已经是七八年后的事儿了,哥哥去青岛读大学了,而我也开始住校读高中。我老家五莲县是个山城,准确点说,除了五莲山九仙山那边,其余地方也不算山,就是高高低低的丘陵地带。这种地形骑自行车很挑战人的耐力,尤其是上坡的时候,当然了,你咬牙蹬上去之后,就可以享受下坡的爽了。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从中悟出点什么人生大道理。只是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我都对达到了没啥兴趣。当年县城除了新修的富强路敢在下坡时完全放开车速,一冲而下,其他多数路都坑坑洼洼,下坡要比上坡更加谨慎,否则没准一个小坑就让你飞了出去。理想里都是路,现实里全是坑,这话,听着也像大道理。生活里本不缺道理,缺的是愿意听你讲你那套道理的人——类似这种话,我们那边叫“车轱辘话”。
那两辆自行车是为我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它们不但驮出了两个大学生,还驮着我们去赶集。如果是我和父亲一起去赶集,都是他载我,而我唯一一次用自行车载我母亲,也是一次去赶集的路上。那时我读初三吧,坚持让母亲坐上来,然后,嗯,没倒,歪歪扭扭地骑到了目的地。当然,骑自行车载人更多还是为了走亲戚,比如去外婆家。其实,我们一年也难得回趟外婆家。外公外婆去世很早,不但我没见过,大我四岁的哥哥也没见过。但每年初二,我们都还是会去舅舅家。当年那条路并不好走,尤其是过年前后,很容易赶上下雪,骑自行车摔倒的比比皆是。父亲载着母亲,车把上挂着礼物;哥哥载着我,车把上也挂着礼物。再大一点,我们会找叔叔家借辆自行车,我跟哥哥各骑一辆去。十几里路,不算远,现在我在健身房每天跑得都不止这数,但是当时穿着棉衣,骑过去也是一身汗。去的路上,有个大坡,哥哥载着我骑不动,我们就步行上去。回来的时候,下坡,我们也都骑得很慢,如果赶上下雪,宁可步行下坡。每年走那条路,都能在路边看到很多摔倒的人,包括那么一两个摔倒了就不动了的。倒不是摔晕了,通常就是喝多了,人倒在雪里,车压在身上,边上地上散落着篮子里掉出来的馒头。遇到这种事儿,父亲都会过去把他喊醒。
父亲也喝酒,但印象中他很少喝醉。哥哥如今倒是经常喝醉,他在山东那个酒风很盛的地方当个小官,有时也是没办法,当然,更多还是自己。自从心脏装了支架后,医生不许他喝酒了,好了一阵子,现在据说又开始喝点了。我基本不碰酒,就我们家人这身体,老实戒烟戒酒都难说多长寿呢,上有老下有小的,玩不起。好在上海这边也不是很劝,我工作过的几家公司,过年喝酒我都是用茶水敬老总,也没人说我什么。现在也就是过节时陪岳父喝点黄酒了,嗯,我不开车,是叶子开车。以前我们老家酒后开车是常态,骑自行车就不说了,开摩托车的和开汽车的也都喝酒。大概在我初一的时候,家里买了一辆摩托车,日本牌子的,红色,很喜庆。那时候村里摩托车还不多,父亲开车载着我们出去,很有面子。一般是我坐前边,娘坐后边,父亲在中间开车。初二去舅舅家就是这样,哥哥嘛,他还是自己骑自行车。我当时小,没想过哥哥的心情,不过想来,他应该有些不开心吧。父母偏心我这事儿,其实挺明显的。我小时候一度怀疑大哥是不是捡来的,后来知道,是我想多了。父母去世后,哥哥嫂子对我极好。
那辆摩托车,父亲开了十来年。我没少坐,印象最深的是初中升高中那年,我的分数低得吓人。那个大雨的早晨,他骑摩托载着我去求人查分,我坐在后座,钻在他那件绿色的雨衣下面,紧抱着他的腰。感受着父亲身体传来的热量,我的心里如是安稳。分数最终查清了,数学给我少算了100分,加上去,我全县第7。我知道,父亲一直想换辆新车的,他还想买辆小汽车开开,只是,因为我们哥俩读书,接下来哥哥结婚等事儿,一直没舍得。记得每年过年的时候,我跟哥哥听从娘的安排大扫除,其中一件事就是擦那辆摩托车。我眼看着它从鲜红色逐渐变淡直到最后很多地方发白,而父母的身体,也就这样渐渐垮了。那辆摩托车,哥哥会骑,父亲也让我学着骑过,但我手脚笨、胆子小,一直也没学会。记得那次我在村里学骑摩托车,没骑多久,一个加速,车从屁股底下冲出去,自己跑了,我从车上跳下来站在原地,看着它一直冲到前面房子的后墙。从那以后,我也就放弃了骑摩托车。其实不只是摩托车,我对自行车的热乎劲儿过了之后,兴趣也不大了,说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安步当车、脚踏实地的那种感觉,心里会更安稳一些,不会着急。做事情,我也更喜欢有计划和条理,对于各种意外,尽量都想到前面去。我骨子里是很不喜欢突发事件的,对我来说,没事儿就是喜事儿。
尽管如此,我还是去考了汽车驾照。当时其实并没有买车的念头,据说很多男人喜欢开车,我对开车一点兴趣不有,考驾照主要是为了多一项技能,简历上好看,再就是当时学车的费用逐年升高,所以赶紧去考了。我们前一批考驾照的只要三千多,到我们就四千二了,后来更是高到九千,嗯,现在好像又回落了些。我学车其实挺顺利,三个科目都是一次过。那时候已经认识了叶子,她比我早一个月拿到驾照,然后,她买了辆帝豪。我们两个驾龄加起来没有半年的傻大胆,就那么开着车直奔横店影视城了。那是我拿到驾照后第一次摸方向盘,她设定的导航,没有选高速优先,而是选了最短距离,于是,我们把车开进了杭州市区,那一通绕。在一个下坡的地方,我溜车了,把前面那辆车怼了一下,然后,它又撞了它前面那辆。我陪着笑脸一人给了两百,人家黑着脸收下,没再计较。继续开,快到终点了,发现导航目的地设错了,那不是横店影视城,是一家横店电影院,我们真正的目的地在隔壁县。于是调整导航,继续开。一路开了五六个小时吧,总算是到了。叶子那辆买了几个月的新车,除了车屁股,另外三个地方,在这次旅程中,我都给她碰了。她什么都没说,还是嫁给了我。
叶子平时开车上下班,我对开车没兴趣,就还是坐公交车和地铁,出差则是飞机和高铁动车。大学时候坐火车从济南到包头要21个小时,后来提速了,也要十八九个小时。因为是过路车,一般没座,就那么站着。父亲送我去上大学的时候,花15块钱向乘务员给我买了个座儿。他一路上强颜欢笑,偶尔尝试着劝我回家,再复读一年。一辈子刚强的父亲,说话时小心翼翼,唯恐我不高兴。没考个好大学,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之一,不为自己。如今宽敞舒适的高铁座位,跟当年的火车,不可同日而语了,比飞机都舒服。我很喜欢这种生活,只是后来有了孩子,叶子车也开腻了,希望我能来开,她也享受一下坐车的福气。那好吧,我就开车出去练,然后,就把人家路虎给怼了,赔了好几千,虽然是走保险吧,还是很伤我士气。再后来,我就很少碰车了,叶子偶尔想起来,还是会怼我两句。我就跟她说:“给你换辆好点的车开。”换好车的事儿,一直也就耽搁了下来,钱并不富裕,叶子希望省下来用在天天身上,那辆2013年初买的帝豪也就凑合着开到了今天。如今,它更多是待在车位上,偶尔天天培训课太早,叶子才会开一趟。上周吧,我开车送叶子和天天去了一趟培训班,挺近的,没几个红绿灯,结果我路上还熄火一次。叶子带天天下车,我开车回家,她隔着窗子各种嘱咐,唯恐我不能平安开回两公里外的家里。当然,我可以。
家乡如今骑自行车的人也少了,公交车开通了很多辆,不贵。还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还只有公交一号线。我家在一号线最北边的终点,在最南边的终点站,是我的初恋。以前的那两辆自行车和那辆摩托车最终去了哪里,我想不起来了。家里这辆车应该没两年就会换了,它见证了我跟叶子的爱情,载着叶子去产检,载着我们一家人往返金山,天天很喜欢它。新买的车会是什么样子,我还没想好,好在,应该也不用我去想了。我这辈子自行车后座上就只载过一个人,是我母亲;我也只开车带一个女人出去玩过,是叶子。不管叶子愿不愿意,不管再换几辆车,我这辈子都会赖在她那个副驾驶位置上了。也只能赖着她了,毕竟不可能赖着天天,将来他的车里,终归会属于他的老婆孩子。或许,某一天他听到那首《一路上有你》的歌时,想起他的初恋之余,也会像我一样,想起扶着他自行车后座的那双手,想起在公交和地铁上抱着他的那个怀抱,想起,坐前排开车还忘不了提醒给他喝水的那个人。
河蚌赌徒
2019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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